锯子是我第一个敬佩的外乡人,同时又是我一生都忘不了的好伙伴。一张憨厚的脸庞,让人觉得他很傻,不精明。可是和他在一起做的每一件事情,我都能感受到他蕴藏的智慧。锯子他那幼小的心灵像一道闪电,划过天边,时刻准备着逃离这片空间。
锯子和我一样,在家做过留守儿童,像个孤儿一样,总是不太好。过完春节,便也跟随父母出外打工,父母把我们领到大城市之后,又有谁会有时间管我们呢。锯子是河南人,他父亲是个油漆工,“锯子”这个名,就是他父亲给硬取的,为什么会这样说,他父亲希望自己儿子以后能当个木匠,像我父亲一样,他一直以为木匠是比油漆工挣的多的,要不然,也许会给他儿子取个“刷子”之类的名字。总之要像个劳动者嘛!父母在北京打工的日子里,我便跟锯子在家具厂周围东奔西跑。
初次见到锯子的时候,他正一个人蹲在离木材厂大门不远的锯末堆里烧火。家具厂老板刚好从一排木板厂房准备出来,锯子迅速的用一双满是污泥的劳保鞋把火踩灭了。可是,老板还是发现了不远处的缕缕青烟,然后就是一个转身,用手指着锯子逃跑的方向,随便骂了一句小兔崽子,然而锯子早已跑没了影。我当时不敢相信小小年纪的他,难道不怕失火吗,然而,北国梧桐枝上尚未融完的积雪告诉我,不会的。他的勇气折服了我,我也因此认识了来到这里的第一位朋友。锯子是个自来熟,在晚饭的时候,悄悄地把他唯一的鸡蛋放到了我的碗里。当我看到碗里那颗鸡蛋的时候,同时也看到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我能感受到他此刻心里抑制不住的喜悦,像一位老朋友重逢时的心情。童年是需要伙伴的,我在那时的出现,给了他不少安慰吧!
我们经过几天认识的磨合期之后,就开始慢慢在一起玩耍了。这里是他的地盘,他会带我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当然,我也会很乐意跟他走一遭的。在北京这个大城市,我只是个路人丙,锯子充其量也只是个路人甲。仿佛这里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但是,锯子总能在工厂里和周围找到乐子,那是属于我们俩的眼前的快乐。
家具厂四周的围墙很高,我们瘦弱矮小的身板,常常透不过来气。院子里到处都是零乱的木头,木板,木块以及似乎终年没有扫过的遍地的木头渣子。一股好浓的木屑味,加上几个厂房同时发出的锯木头的尖叫声,毫不客气的在工厂的上空盘旋萦绕。老板的房间门口拴的两条大狼狗,见到我,像见到仇人一般,乱叫唤。锯子跟我说,他来的时候,这两条狗比现在还凶。当然,狗窝也是用木板搭出来的。
过了一段时间,工厂老板养的两条大狼狗,见了我们也不再无休止地狂吠了,偶尔叫那么几下,似乎在表示友好。停在狗窝旁的废弃小面包车,发动机跟轮子都被拆干净了,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我们的玩具。锯子最大的梦想是开着一辆车到天安门广场溜达一圈,我便时常扮演乘客,他扮演司机,来来回回在天安门广场转圈,两条大狼狗通常是唯一的观众。
工厂旁边有一条水沟,对面是火车道,当时还没有像现在两边有栅栏,人还可穿过去。我们会找些废弃的木头,搭成梯子,爬到围墙上。坐在上面看火车疾驰而过,火车上经常会运许多木头,准确地的说是一根一根比工厂老板肚子还粗的树,堆在火车上,像超大的火柴棒,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锯子常说,我们也是坐着火车来北京的,也会坐着火车回去,只不过我是被我爸爸从窗户塞进火车里的,人太多,我爸差点没上来,真希望回去的时候能像这些树木一样,不用那么拥挤。
一天,我们在工厂角落里,摆弄一处堆满木板的地方,在墙根底下发现了一处半米直径的洞。不知道是两条大狼狗刨出来的狗洞,还是锯子以前自己偷偷挖出来的,反正我们很兴奋,这高大的围墙后面到底会有什么,憧憬着应该是另一片世界吧。我们也曾经跟家长出去过,出了工厂大门,沿着铁路一直走,会来到一处像火车站的地方,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觉得火车道明显增多,火车停靠在上面,火车上煤啊,树啊,什么都有。这里有澡堂,有市场,还有好多天南海北的人。我们是没有机会瞎逛的,毕竟是在他乡,年龄小,也没有胆量乱跑。
锯子想去看高楼和城市里的一切,他觉得北京不可能只有工厂和火车。我们在工厂周围到处转,找到过隐藏在麦田里的废弃的停车场,可能是一处民防工程,在一座大土包下面,里面幽暗潮湿,我胆怯,不敢进去,锯子拗不过我,也放弃了进去的念头。站在土包上向远处眺望,很远的地方有一片楼房,坐落在公路两旁,但是我们没有去过,也没有跟大人们去过。只是那里都是些两层楼房,并没有什么摩天大楼,和锯子的期望天差地别。
等到了夏季,我们沿着火车道走,一直往一个方向走,捡拾掉落在铁道两旁的东西,走了很远。直到发现了栽了稻子的水田,有拖拉机在往田里抽水,才悻悻地折返回来。回来的时候很晚,免不了大人们的一顿骂,我曾经跟锯子建议过,我们还小,走不了那么远,北京的繁华等长了再去看吧。锯子什么都没有说,只爬上围墙,默默地望着铁路,双脚荡漾在围墙外,双手撑在围墙上面,发呆。
很多时候日子过的很慢,家具厂也很平静,可终究还是会出事。就在一天下午,家具厂瞬间沸腾起来了,好多人都往锯木房跑,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到处都是人,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议论什么。锯子和我在无数条腿之间使劲往里挤,透过一些缝隙,总算看到一点眉目。一位十七八岁左右面孔的小伙子,蜷缩着身子,躺在地上,一只手紧紧抓住另一只手,鲜血流了一地,脸上已然沁出了点点豆子般大小的冷汗,似乎身体已经石化,好几个人都拉不动他。家具厂老板刚好不在,工人们都慌了手脚。锯子认出那是他们村的王龙,跟着锯子他爸一起来北京打工的,此时锯子表情既痛苦又害怕,目不转睛的盯着木锯下面沾着锯末的一根大拇指,我也害怕的连连往后退,但是后面有人挡着,无法后退半步,只得在原地挪来挪去。
这时,锯子的父亲从油漆房急忙往这里跑,一边跑一边喊着,让个道,让个道,人群立马散开了。锯子爸爸半跪在小伙子的身旁,看了一眼,就招人搭把手,赶紧送到医院去,随后几个人抬着小伙子就往大门跑。之后的事情小伙子的手指没有保住,医生说送来的太晚了,而且锯断的手指还静静的躺在锯末堆里,没有一并带到医院去。
没过几天,小伙子就出院回到了工厂。胖老板本就阴沉的脸,从那以后便愈加阴沉了。大概是在赔偿的问题上一直争论不休,锯子跟他父亲都整天挂着一张愁苦的脸,和我玩耍的时候也总是漫不经心,我们之间说的话也越来越少。
那天清晨,锯子早早地来找我,说要一起出去玩。我欣喜若狂,跟在锯子的后面,穿过只有我们知道的‘’狗洞‘’,往一条我们从来都没走过的方向一步一步前行。走了一会,锯子一句话都不说,我有些累,停下脚步,站在他身后,问他去哪里,一副你不说我就不走了的姿态。锯子回头看我不走了,便告诉我是去我们在土包上看到过的那一片楼房,我顿时来了精神,也想看看那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就这样走了半天,等我们到了才发现这里跟家乡的县城并没有多大区别,我们游荡在这一大片陌生的街道,期间用以前在铁道旁捡废品赚的钱,去路旁的小店里买了许多从来没有吃过的零食。
坐在路边吃完后,我心想也该回去了,谁知锯子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还要继续往前走。我连忙问他,还要往哪里走,他只是回答我说去城市,我说这里就是城市,他说这里是小城市,小城市的前面就会是大城市,大城市里有天安门,还有许多摩天大厦。
与锯子相处这么久,我是第一次没有听从他的话,任他走远,也没有叫住他,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在落日的余晖下,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我拖着疲惫的身体独自一人回到了工厂,已经到了晚上,像往常一样被父母教训一通。锯子父亲跑来问我锯子哪里去了,我告诉他锯子去大城市看天安门了。便简单吃过晚饭早早睡了。
凌晨不知道几点的时候,一阵吵闹声把我惊醒,父母已经出去了,站在门外不远处,像是在劝架。我起床把头伸出门去看,家具厂老板在大声地说着话,大概意思是说,一天天的就你们河南人事最多,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趁早滚回家去。锯子在一旁哭泣,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的如此伤心与狼狈。锯子是家具厂老板开车带着一帮人从很远的地方找回来的,听说是锯子父亲差点下跪求老板,最后老板才帮的忙。
没过几天锯子跟他父亲就走了,还有那个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的丢掉一根拇指的小伙子,也一起走的。最后我也没跟锯子多说上一句话,这么多年过去,我现在只想对锯子问一句话,锯子,我走了之后,你独自一个人走了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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