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往常一样,他在早晨六点钟醒来。
入冬后的清晨,街上行人来往,卖豆浆的小贩推着那辆贴满广告的铁皮小车缓慢地走在仍旧夜色的水泥路上,不时停下来向路过的学生吆喝两句,三两下结束一单不值钱的交易,然后又弓起身子推着小车向前走去。
一番洗漱,他在衣柜前犹豫了半晌,也像是在发呆,最后还是抽出了那条没来得及熨平的深蓝色领带,挂在脖子上,一边在胸口打着结,一边扭动着脖子走到窗户前面。他使劲地将窗门推开,带着焦质的空气顺着他的一个哈欠瞬间涌进喉咙,他皱着眉头干干地咳了两声,才想起昨晚的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雾霾。望着街上一片灰蒙,他寻思今天什么点钟去车行把维修好的车开回来。
穿过还不是很多车驶过的马路,跟着步伐匆忙的人群小跑着进了地铁站。每个人好像都要跟他赛跑似的,一个接一个地从他身体两侧经过,他看着前面一个一会儿小跑一会儿快走的女人,不禁也跑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跑,他并不那么赶时间,可他仿佛就是没有办法容忍一个穿着高跟鞋的胖女人走得比自己还要快。他盯着女人被丝袜紧紧裹住的小腿,喘着粗气,脚步越来越快。
还没有到早高峰的时间,几个手扶梯将人群分得稀疏。他在三号线的站台前,安静地注视着分隔玻璃上自己的映像,等待那班来接走他的地铁。他对自己今天的装束很是满意,他觉得今天和他见面的客户也会喜欢他这个样子,第一印象总是最重要的,而这一点自己一直做得很好。他这么想着,又用力地挺了挺腰板。
人少,他很轻松地就走进了空而明亮的车厢。自从买了车,他就再没有坐过地铁上班,也许久不再见到过眼前这般明亮干净的早班地铁车厢了。他满意地挑了个靠近车门的位置,满意地坐下,满意地翘起二郎腿,拍了拍他那擦得程亮的漆皮鞋。
地铁向前方咆哮着驶去,他正闭着眼睛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安排今天的时间。秘书早些时候发了好几封邮件,都是在补充今天要向客户讲解的策划。这个卫生保洁的项目很重要,不然也不会要自己亲自操作,要是能够拿下,明年的升职加薪就是理所当然的了。车是修好了,可总想换辆新的,换辆看起来更高级的。第一印象总是最重要的。
突然,他感到喉咙里哽塞,轻轻地咳了咳,没有起作用,他又用力地咳了几下,痰顺着喉管到了舌头上。他好像感觉到痰里有些烧焦的味道,嘴里粘稠难忍。他摸了摸口袋,没有如他所愿地有一包餐巾纸。他皱着眉头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他抬起头环顾四周,没有如他所愿地有一个垃圾桶。他皱着眉头向更远的地方看,还是没有。
他看着面前一尘不染的地面,嘴里的痰似乎已经没有办法在嘴里多待一秒。他看了看周围的几个人,都各自各地低头紧盯着手机。还有那个跑得比他快的胖女人,正抖着腿,对着屏幕痴痴地笑。
没有人注意他,反正没有人看见。就一秒钟,那口痰就落在了他面前的地板上。他用右脚在上面用力地摩擦了几下,白色的灯光就在他的漆皮鞋上一闪一闪地。他抬起右脚看了看地面,只有一点湿漉漉的痕迹,轻松地呼了一口气,又满意地将那只右脚搭在了左边的大腿上。
“这地铁怎么连个垃圾桶也没有?”他转而这么想到,有些不愉快地皱了皱眉头。
“弄脏了我的鞋。”
二
他的策划演讲很顺利,客户夸他年轻有为,说现在像他一样这么有礼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他谦虚地送走了客户,吩咐秘书抓紧时间敲定合同,这可是个角儿,千万不能怠慢了。
办公室一尘不染,古龙香水的味道弥漫,在西斜的阳光周围飘散缭绕。玻璃桌上的红色花束有些枯萎,几片褪色的花瓣落在木纹的地板砖上。
今天公司有些安静,没有什么人来敲他的门,没有什么文件需要他过目。年终工资下周就要发下来了,他带的部门总是拿到奖金最多、最受领导重视,人人都说他以后是要成大事的。他自己也这么觉得。他靠在办公椅上,仰着头,越琢磨越觉得他得换辆车,今年换正好,奖金够交首期的,明年赶上升职,也配得起身份。
没什么事情要处理,这个办公室也没什么人能管他。他觉得有点无趣,于是交代了几句,揣着车钥匙,准备下班去取他的车。乘电梯,走过大堂,每个遇到他的人都恭恭敬敬地向他问好,他始终用力地挺着腰板,点点头表示回应,匆忙地走出大门。领导得有日理万机的样子。
“前天骑着三轮车把我车刮花的那老头,真是后悔没给他个耳光。”坐在出租车上,他和开车的师傅愤愤地说。
“哟,怎么回事?”师傅一边调头,一边笑着问。
“他妈的。”他扯松了脖子上的深蓝色领带。“摆摊都摆马路上来了,等着红灯,我不正回复人家微信吗,那王八蛋头也不回,倒着铁三轮就往我车上蹭。”
“你没让他赔呀?”
“赔个屁,蹭了我一道子骑着车就往前跑。我公司就在后头呢,找乡巴佬理论可别丢了我的脸。”他把取下的领带塞进了西装口袋。“要换个地儿我不撞死他。”
取回了车,报了保险还得三千二,这亏得可叫人心烦。
天黑得早,路灯亮了,余晖不剩多少。他踩着油门,寻思找朋友出来喝两杯,庆祝庆祝合同,抱怨抱怨那三千二百块钱。开车绕了好几公里,那点念头又消了,省得麻烦。现在找人出来闹腾没有以前那么容易了,组个局得求人来,还得花钱,还没喝上几杯,就各顾各地刷起朋友圈。这还是单身的,有伴儿的那些家伙,雷打不动。想着想着,愈发觉得没趣,猛地一踩油门,过了几个闹哄哄的路口,就要到家了。
在小区前的便利店,他买了几罐啤酒,一包酒鬼花生,一桶泡面,想打发打发今天晚上。结了帐,走出店门两步,看见路边有卖烤肉串的三轮车,一个看起来和他年纪不相上下的男人用一块纸皮扇着烤肉架上不停冒起的烟。
“给我来两串。”他走上前去,边在屁股口袋掏零钱,边命令道。
“好嘞!”买肉串的男人停下扇烟的手,“要辣不要辣?“
“要吧。”他眯着被烟熏得睁不开得眼,说。
男人手脚麻利,用铲子在铁板上翻了两翻,接着用一个白色塑料袋套住两串油滋滋的烤肉。他看着眼前的三轮车,又想起了那个害他花了三千二的家伙,那个乡巴佬,那个糟老头。他又感觉有些生气,用漆皮鞋鞋头狠狠地踢了踢跟前的轮胎。
“十五块钱。”男人把装好的肉串递给他。
他接过肉串,付了钱,对男人笑了笑,又偷偷地往轮胎踢了一下。
“哼,乡巴佬。”
他一只手拿着买来的东西,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挺了挺腰板,大步向小区走去。
三
晚上七点,天早就完全地黑了,月亮在雾里努力地发着光,见不着半点星辰。晚风有些冰冷,带着街上的嘈杂穿过窗隙,打扰风铃。屋子里安静着,角落里的钟在昏黄的灯光注视下不懈吵闹。
三个啤酒罐子已经空了,其中一个盛起了烟灰,和他一起坐在地毯上。他嚼着烤肉,嘴唇上涂满了香油,不时地吸吮沾上酱汁的手指,仰头灌入啤酒。以往每天的这个时候,他最多地是在办公室加班,或者在陪形色的人吹嘘过去未来。他觉得此刻很是高兴,三千二百块钱的事情在他脑子里渐渐被酒精掩盖,现在他只想起高兴的事情来。
他想到自己今年回家过年的时候,可以在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面前,给爸妈长脸,家族里像自己这样年轻有为的,不多不多。他想到领导肯定会更加地赏识他,受器重是必然的事情,公司里像自己这样有想法又能干的,真的是太少了……
他突然想到自己要换车的事情,于是打开电脑,在网页里翻找。找着找着,他又点开了新闻,不一会儿又点开了微博,他忘记自己要干什么来着,索性胡乱地看了。一边看,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啧啧”地摇头,嘴张着合着,碎碎地骂。
半个小时过去了,酒精和空调吐出的热气让他的脸淡淡地红着,他一只手撑着脑袋,认真地看着屏幕上的直播。一个看起来二十岁上下的男孩,对着镜头流着眼泪,不停地道歉。他调大了音量,一脸有趣地想听清他说的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男孩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我……我没用,我对不起父母,我对不起……”男孩地哭脸塞满了屏幕。
屏幕上的弹幕越来越多,他揉了揉眼睛,认真地看着眼前那堆五颜六色的字。
“你这种人就是该死。”
“败类!去死吧!”
“你别不死,你不死我看不起你!”
他越发地觉得有趣,看着那张哭花的脸,不自觉地笑出声来。屏幕里的男孩哭得越来越无声,仍旧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该死,我真的该死。”
他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加入进来,啊不,他想这么做,他要这么做。“嗒嗒嗒”,他坐直了,键盘响了起来。
“该死,该死!”他打了这么几个字,但是他没有看见自己说的话出现在屏幕上。他还是死死盯着男孩的脸,越看越觉得这个人不顺他的眼,就像那个跑的比他快的胖女人!就像那个刮坏他车的乡巴佬!该死!
他又狠狠地敲了几下键盘。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人该死,他不认识这个人,也不清楚这个人做了什么事非该死不可。但是他仿佛看到了一群和他有一样想法的男女,在骂这个男孩的时候,脸上一副威风堂堂。“该死!该死!该死!!!”他发了疯似的敲着回车键,直到看见自己输入的红色字体在屏幕上那一堆弹幕中挤着显示出来,滑过男孩的脸,他才满意地笑了。
不一会儿,男孩不哭了,弹幕还在变得越来越多。
“哈哈哈哈,他不敢死了。”
“切,浪费老子的时间!”
他刚在键盘上敲出了“去死”,男孩的一把刀就捅进了喉咙,眼睛仿佛就要瞪出来。他赶紧按下回车键,然后缩回手死死地捂住嘴。
男孩的嘴夸张地张着,舌头朝天僵硬地伸出来,他拿刀的手用力地往回一抽。忽然间,屏幕不知道是红了还是黑了,看不见男孩的脸。弹幕安静了。
他怔怔地关了页面,闭了闭眼。然后上床去睡了。
四
和往常一样,他在早晨六点钟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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