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

（南湖）

今年是上大学的第一年，我独自一人踏上了一片陌生的土地。距离那些无厘头的日子已将近三年，那群人走走散散，也不知如今是什么模样。

可我一直记得他们，每一个人我都记得。

印象中的夏日总是金光灿灿。睡眼惺忪的早读校车上，蝉鸣震天的午睡教室里，操场上五六点钟的落日余晖中，处处皆有我们的身影。我们一行七人，男男女女，高矮胖瘦参差不齐，性格各有千秋，是校园里三年来最喧闹的风景。

每年夏天的暴雨来袭，总是小龙女带头脱鞋，赤脚奔向滂沱大雨中，在石板路的冰凉水花中撺掇我们一行前去冒险。长发贴在她身上像浸湿的纸片，她在雨里张牙舞爪，咿咿呀呀唱些什么我们不感兴趣的日漫主题，躲在房檐下的老师和同学对此哭笑不得，她却开心地像个傻子在雨里转圈圈，像个兴奋的小精灵。眼镜和骚骚一边相对而笑一边慢厮条理地脱下袜子和鞋子，因为小龙女肯定首先来拉他俩的，而他们定是要先嫌弃了她如何如何痴傻疯魔，才会心甘情愿地前去的。小龙女把这当作一种赞美，因此她更开心了。其实她是对的，眼镜和骚骚嘴上不饶人，却是真心喜欢她的。她偷偷告诉我说过，她要快乐长大的。

小庆是些许腼腆低调的，惜字如金，平日里连表情也不大有，可他面目生的清秀俊俏学习也好，班里的小女生都对他倾心不已。每每到晚自习课间，都有女生偷偷塞纸条给他，他如何处理的我们向来不知，我们只知道所有第一次找过他的女生没有找过他第二次，而他的成绩也从没有过差错。有一次晚上我们坐校车回家，就着街边昏黄的灯光，他突然向我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我，说道：“期末我一定会超过你的，第一的位置是时候换人了。”我愣了一愣，这小子今天怎么这么反常，平日里一副风轻云淡的豁达模样，竞也对排名这等“俗事”所扰。可我的思绪被他猝不及防地放声大笑打断了，“哈哈哈，怕了吧你!”我目瞪口呆地向着他，脑子一片空白，他竟一改平日的冰山男子脸，给我一个这么傻的反应。愣了有一会儿，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戳着他的肩膀道：“哈哈哈，原来你是这样的川西第一帅！”他笑得更夸张了，车厢里充斥着我俩的傻瓜笑声和傻瓜对话，那天晚上我们真的聊了很多，比从前聊天的总和还多。

我也是后来等到我俩的笑声消褪时才知道，那天晚上的公交车和夜空的星星有多安静。

我也曾喜欢过人的。可我惭愧现在才敢承认这个过往的事实。

在这之前的许多个日夜里我一直告诉自己那只是亲密的友谊而已，以至于我对此坚信不疑。可桑巴从未跟我挑明什么，所以即便是喜欢也应该算是暗恋了。所有人都起我俩的哄，即便我俩是作为数学课代表一起收发放作业，也会收获一教室的坏笑和口哨。那时候我是很害羞，甚至自卑的，每当这种情况出现，我都会满脸通红，躲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我强装镇定，可眼皮抖动个不停，第一次觉得我的身体机能不属于我，属于那一众起哄的人。桑巴也只对着我笑笑，并不辟谣，因为除此之外，我们还是“七巧板”里面很好的朋友。可后来，事情好像越发地诡异，也许是受到起哄同学的心理暗示影响。一天中午，我们在朗读到“曾子之妻之市，其子随之而泣”时，突然之间我顿住了，觉得“曾子之妻”四字竟无法说出口，随后当大家读到“妻适市反，曾子欲捕彘杀之，妻止之曰："特与婴儿戏耳。"”时，我始终不曾将妻字读出口。那让我感到很难为情，因为桑巴原是姓曾的。随后，我便满脸通红，为自己感到羞耻，曾子之妻又与我何干！同桌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关怀地问我怎么了。我赶忙关上书告诉她没事没事，佯装要午睡。也是从那时候我开始怀疑自己，也许我对桑巴的感情是不仅限于友谊的。

晚上回到宿舍，小龙女一脸坏笑，让我交代和桑巴之间是怎么回事。那时候我给出了一个本能性的回答，“跟你一样啊，我和他就是好朋友。加上同是课代表的缘故，平时单独在一起的时间也就多些，大家也就起哄了呗，真的没什么。”看到小龙女点头接受了我的说法，我也就继续睡觉了。可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小龙女的坏笑和提问像魔咒一样紧紧地佺住在我的脑海里。我想到了劳动实践课时桑巴把热水杯递给我然后默默替我扫地的事情，我和他完美配合给大家讲数学题的那一天，语文老师让我点评他的回答我当着全班说他啰嗦的那节课，“七巧板”在他家过生日那天我帮他洗碗时他对我说的话，还有我用接近满分的英语试卷在他面前嘚瑟的那个晚自习和他的白眼，还有好多好多的事，多到我已经记不清了。那天晚上我的嘴角一直上扬，可是没有发出一点点的声响。十二点夜深了以后，几乎全宿舍的人都睡着了，我在心里大胆假设我喜欢桑巴，那时候的我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只觉得心里一把秤砣。

但那时候六月已经不远了，我不希望给自己带来任何风险。所以，在那个失眠的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决定我对桑巴的喜欢和认同来自于同学们的起哄和暗示，而我们将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也是这一念之差，给我往后的日子省下了许多的烦恼，但是，也给现在的我留下些许遗憾。

我怀着这样的心情平安地度过了初中的第三个年头，考上了理想的高中。

可是桑巴没有。

小龙女没有。

土豆没有。

骚骚也没有。

小庆、眼睛和我三人上了同一所高中。

高中第一年我们还有联系的，节日大火锅也没有中断。

但那就像命中注定的一样，分歧渐渐多了起来，以至于争执了几次，后来连争执也懒得有了。上了高中以后，我们的聚会桑巴只来过一次。即便是那一次，“七巧板”也不曾放过我俩，桑巴像往常一样只是笑笑，而我也不再脸红了。

课业越来越多，我们的观点性格也与从前大有不同，聚会没有了，甚至网络社交也稀疏少有。我没有丧失聊天的热情，只是不知道该聊些什么，每次都是输入了“哈哈哈”然后删掉。我知道他们有一样的心情。什么忙着做作业周末补课的说辞，都是用来掩盖这份无话可说的尴尬罢了，因为只有这样说才不会伤感情。

这种尴尬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三年后的某一天，我们每一个人未来四年的日子都有了着落。那个活跃于两年前的社交群开始活络起来。可空气中仍然充斥着无奈的气息。当我诗性大发，高兴地发出一条“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的消息时，几分钟后我知道我做错了，因为我发出了一条没有人会回的消息。

然后我被土豆骂了。土豆私聊我劝我不要痴心妄想，以为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它说了每个十八岁的少年都会对好朋友说的一句话，“留下一些旧朋友，结交一些新朋友，永远不要回头看。”五分钟后我回复了她，“谢谢，我知道你是对我好。”这次的对话便结束了。

我也应该明白土豆的话的。只是有点不甘心，有点失望，因为我记忆里还有一个缺口。

而且只有那个人能回答我，如果桑巴不给我那个答案，我的青春就是不完整的。

我从来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辟谣，是因为没有必要还是确有其事。我不敢妄自揣测，那个忙碌的六月我根本不敢想这些事情，以至于给后来的我留下许多困惑。为什么高中的第一年他给我打了那个电话，说的却全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当我问他是不是舍不得时，他挂断了电话。那以后，我很怕在街上遇到他，很怕他看到我狼狈、匆忙、不优雅的样子，所以独自一人的时候我总是拿出一副很端正的姿态，以防他不经意间看到我。可事实是，那三年里我从未在家乡的小镇上遇到过他，也没有不经意间看到他，更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从那通电话算起，我们便没有联系了。也正因如此，那份被我扼杀在一个失眠夜晚的感情，那个没有给出关于舍得与否的一通电话，给我的青春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影，开始了一段没有结果的故事。

桑巴就这样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可我从不知道他的心意。真是不公平。

由于怯懦，这个问题在我心里徘徊了很久。直到六月里我问他高考后去哪座城市时他杳无音信，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想，我们已经走上不同的道路了。

我若不此时联系他，我便永远也联系不上他了。

于是，我翻开了泛黄的通讯录，找到了那行粗粗短短的号码。

我输入了又删除，输入了又删除。最后关上了手机，决定先措辞。我说什么才能含蓄地表达来意又不至于陷入尴尬的境地，我也不想表现地一厢情愿，也不打算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思来想去也没个结果。最后还是拨通了电话，大不了就对着电话傻笑，反正我一向是擅长傻笑的。

电话还在嘟声中，刹然间我想起了高中他给我打的唯一那通电话，当时的他是什么心情呢，他会紧张吗，他是否也有准备措辞，第一句话说什么，是称呼本命还是绰号等等等等。想到这里，我感觉到了自己的紧张，握着手机的右手也开始颤抖、发冷，我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只觉得心里有一把秤砣，隐隐又觉得很熟悉。接到一个来自两三年前的人的电话，桑巴应该会觉得很奇怪吧，呵呵。

电话接通了。

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他用蹩脚的普通话问道，“喂，有什么事吗？”我屏住呼吸，久久不敢出声，我甚至连傻笑也做不到。太安静了，电话两头的世界似乎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毁灭了，寂静又黑暗，我心头一阵悲哀。良久，他用四川方言问道，“喂，有人不？”我怕他挂掉电话，赶忙发声，“嗯、嗯有、有，嗯、我就是打个电话跟你确定一下我们还是不是好朋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语气很弱、很轻又些许着急。时间定格了一般，他说，“这还用问吗？”他顿了一下，“很多人我都忘了，可我还记得你。”他听起来严肃又温柔。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办，然后我用傻笑搪塞了他，“哇塞，太感人了吧！”他轻声笑笑，“不如哪天大家出来玩吧，你什么时候开学？”从前他这么说时，我向来是拒绝的，可那天我答应了。因为我太想要那个答案了，朦胧的困惑是危险的绊脚石，我下定决心要弄清我的心意和他的心意，给往事做个了断。

约好的那天下午我们一行三人乘着大好的阳光几乎走遍了整个小镇，边走边聊，小龙女很聪明地避开了大学、专业、城市这些敏感的话题，他们聊最近的电影、小镇的建设、名人的趣事绯闻，津津有味、氛围很好。我跟在他俩身后，大多时候是不说话的，时不时陪着笑笑，也算安稳。我悄悄地观察着那个带着眼睛，说话依旧结结巴巴的男孩，他还和从前一样，有一点点的幽默感，依旧对某些事充满了偏见，口无遮拦。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些什么，感觉陌生又熟悉。小龙女和他的谈话、打闹让我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那天阳光很好，他俩在大街上很喧闹，欢笑和吵闹盖过了店铺里的音乐，盖过了聒噪的喇叭声。

我把两个少年在光里的背影看成了我和他的，那时候我才发现，一切是那么美好，所有的喧闹、自卑、怯懦和温柔都显得那么可爱。

这场关于成长的走走停停本身就是一个很简单的过程，一切是我多虑了。

而那个我问不出来的问题如今也不必问了，小龙女和桑巴的背影给了我最好的答案。

那个缺口以友谊的名目补上了，不管过程中有多少的起伏和波浪，这便是我现在想要的的答案，也一定是桑巴的答案。

在那之后，心头的秤砣也消失了，待到我把它放在眼前仔细端详时，才发现那是我对某个人的执念，幸运的是如今我把它放下了。从此，我可以坦然地面对桑巴，也可以大步向前迈去了。

对了，阳光大好的那一天是年三十的前一天，我想这种重逢也是一个温暖的小团聚吧。

写到这里故事也就结束了，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局，所有的记忆和感受不过是我一人的心路成长历程，以上就全当作是对过往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