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十多的张家阿婆,一碗饭扑腾着下肚后给几个儿子说,你们几个坐着说会儿话,我想睡一会,说完倒头便睡。
她睡那儿半晌一动不动,旁边大儿子顿觉今天老妈有点奇怪,连喊两声“妈”都没一点反应,又摇几下胳膊她还是那个样,慌的他忙拿一张餐巾纸,颤着手覆在母亲的口鼻之上。
纸巾果真纹丝未动,大儿额上沁出密密的细汗,他边擦汗边转头招呼沙发上的二弟。二儿子顿觉大哥神色有异,忙上炕头抓起老娘的右手腕把了把脉,发现老妈的脉博早已没了跳动,冰凉冰凉的哪还有啥体温。
“老妈走了!”二儿子的话虽绵软乏力,却像闷雷一样让几个儿子晕了头,那么精瘦干练耐劳的老母亲怎会转眼就阴阳相隔了呢!
弟兄三人忐忑不安的围上炕头,盯着老妈的面孔说不出半句话来,屋里的空气似乎要凝结成冰,弟兄悲伤的哀嚎,这次母亲真的撒手去了,再也不会像几年前病几日只吓唬吓唬子女们。
闭上眼的老妈,形同一具干瘪的虾壳,瘦骨崎峋的手指也没了往日的温受。肆流的涕泪冲刷着儿子们的悲痛,每个人的心里像掏开的一个大洞,卷来一股凉风裹的人心慌意乱。
腊月的日子,令人焦头烂额又马不停蹄,无所事事又杂乱无章。族里族外,左邻右舍,那些既不沾亲也不带故的族外人,听说阿婆走了伤感之余也没心思置办自家的年货,都主动去邻家张罗丧事帮工尽心。
阿婆悄无声息地走了。天空也在默哀,灰濛中落着一场又一场的大雪,阿婆新起的坟头积雪皑皑,一串又一串凌乱的脚印拖着一条弯曲的泥雪路面上了村头。
2.
张村阿婆生了三儿一女,个个都是泥腿子闯关得来的泥饭碗。大儿子初中上到一半,背个口袋一路讨要讨到窑街煤矿,因为脚勤手快被矿长看中,便收在矿上做个煤矿工人直至退休。二儿子三儿子在泥巴里滚打,多年后也做了基建承包商,几十年下来承包的項目遍及十多个省市,所用的民工本地乡民占了大半,利己又养他,谁家有难找上门他弟兄总会帮衬收在工地,小女儿也是军医大毕业的白衣天使。
逢年过节,是阿婆笑不拢嘴的黄金日子。门庭若市儿孙绕膝的不说,她那个夹袄小兜兜鼓的凸圆凸圆。年三十晚上她会清点孙子,再把大年初一的压岁钱备好,次日等孙子一个个站在眼前,阿婆看着黑压压跪了半屋子的孙子,脸上笑成了一朵皱菊,每条皱纹刻成的菊瓣都是一个扣人心弦的故事。
孙子们出娘胎后的模样,她记的比亲妈还要清楚。谁的耳廓旁残留着一绺血丝;谁的眼睛三天后仍未睁开;那个的脐带满月了还向外翻翘;还有那个孩子半月了黄疸未退;更揪心的是那个不足四斤的孙子七个月就早产……唉,十个孙子就是十场生死劫难,场场都揪着阿婆的心肝,张家传宗接代的香火哪,可千万不能有半点的闪失。
紧张,煎熬,兴奋,期待是阿婆不老青春的催化剂。有人说她命苦,生完几个孩子就没了男人,她抹完泪没了哭泣,小女人转身立马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是张家的媳妇张家的顶天大柱。男人走了她不能倒下,她是谁呀?儿女面前,她是一面无坚不摧的铜墙铁壁。
3.
阿婆爱钱,常常掏出一沓角票,一人一角,人手一份。徒孙们得了便宜更会卖乖,一手扬起角票,一边吆喝:
“奶奶明年我还要呢,给奶奶叩头拜年哦!”
阿婆的脸霎间就变成了七彩云朵,一角毛票换一串清脆的笑声,她乐的简直就是孙子口里那个啥雕啥女传上的老顽童。她像天女散花一样,散空了好不容易鼓涨起来的夹袄小兜兜。
于是她又期盼四个子女回家过年,儿女又把那些花花绿绿的票子塞给她,纸币再次鼓涨了她夹祆上的兜兜,年三十她又开始谋划给孙子们分配的毛票,想着一年来个个又窜高大半截个头的孙子,她的心里又变成蜜罐。
“我是个狼婆婆!”她常常笑着哄孙子,狼婆婆会吓走大人孩子,孙子却没一人怕她,一张张小嘴奶奶喊的跟抹了蜜似的围上她起哄,她大笑一声:
“乖孙子,是不是又想奶奶的那几张毛票了?”
孙子笑的稚气未脱:
“奶奶,你咋猜的这么神呢!我只要一毛钱买红蓝铅笔画画呢!”
婆孙搂作一团,做着狼婆伢仔的美梦,梦还在白天黑夜里继续。转眼间,孙子一个个长成大小伙也都成了家。
她又有了重孙,阿婆重复着她老掉牙的故事:
“我吓了一辈子的狼,狼没来一次,我真的比狼更可怕了!”
“有太婆守着,狼不敢来叼我。太婆比大灰狼更难看,奇怪我咋偏偏就不怕你呢!”
重孙撅着一张缺了门牙的嘴巴,“巴叽”一声,小脸和清涕便贴在阿婆古铜色的脸上,阿婆扭着脖子边揩边笑,孙子的小手却悄悄摸上她的那个小兜兜,婆孙的手在小兜里猫捉老鼠,乐此不彼。
3.
阿婆爱钱也爱管闲事。儿女们回来的头天晚上,她便想着谁会先给自己掏钱。若儿女忘了次日早上她会大声提醒:
“你们都干大了好着没?把民工的工钱一个子也不能少的快给人家,千万不能拖人家的帐。都要养活婆娘儿女的,一家人几张口都等着吃饭呢。”
儿子说年前都给人家凑齐发清了,您老心就放进肚子等着好好过年吧!
她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咋就把我给忘了呢?儿女们笑出了泪星子,便故意逗起了阿婆:
“您老要钱做啥!不上街买东西,要钱干啥呢?”
“谁说我不上街就不花钱了!”
阿婆认真起来,东村的王大爷九十好几,听说汤水断了半月,我要去看看,明年说不准就没了!本家瘫在炕上的大嫂过了年,也不知还能活到啥时,我也要去看看。那二月十八泰山爷的生日我要去上香还愿呢!西村那王家三代单传,听说近日儿媳生了一对龙凤双胞胎,怎么说我都得去贺一贺!
杂事还真多如箩筐,活着有口气都要出去走动,我不用钱光抬一张嘴去吃,你们不嫌丢人我还一张老脸没地搁呢!
子女一听这老妈确实大有开销,齐刷刷的票子争着塞进阿婆手里,老妈这么热心肠,是全家人的福气。
阿婆那个夹袄上的小兜兜,不鼓涨起来那怎么能行!
闲了阿婆总喜欢右手时不时地拿捏一下那个小兜兜,有人就取笑她:
“阿婆你右手老在捏啥?”
“是怕钱丢了么?”
阿婆笑的眼睛成了一弯月牙:
“娃们给的几个钱,我拿大回针别口了,还老是怕丢掉。”于是她再找个小回针,牢牢地又别在了另一头。
“你锁箱子里不就保险了吗!”这主意倒是提醒了阿婆,她跪在板箱边上找那旮角,把包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钱包塞了进去,上面又压满了旧衣服,把箱子合拢又上了锁后试了又试,确认安全无误这才踏实地走进了厨房。
4.
八十年代的女人婆子的炕头上流行一种摆放的炕柜,三媳妇一声不吭就把阿婆的两只板箱倒腾进了西房换上桔红的柜子,整个堂屋金碧辉煌。
几年后的一个晚上,阿婆忽然想起她的那个钱包,翻遍炕柜怎么也找不见,她柱个拐站在院中大声嚷嚷:
“哪个没良心的拿了我那个钱包包?”
喊了半天没人应,她又叫三媳妇的名字问:
“是不是你拿了给你娘家妈了?”
三媳妇急了冲到窗前,边跺脚跟边抹眼泪,鼻涕摔的四下里乱溅:
“我娘家人再穷,也不会用你张家人的钱来活命!你太把人看扁了!”
阿婆一看三媳妇这架式,三寸金莲慌的嘎嘎嘎追着儿媳屁股打转转:
“哎呦呦,你哭个啥吗!我随口问问?没拿就没拿,我又没说非是你给了娘家。”
阿婆嘴上这么说着,脑子里翻来倒去想不起自己把钱放哪了。直到晚上才想起闲放西屋的那两只嫁妆板箱。唉,老糊涂了,咋忘了这么大的事!她一手连拍脑门几下,赶忙溜下炕找出钥匙去西房,老式双扇门上生了铜锈的横锁,凭她怎么用力,锁头仍纹丝不动。
“唉,哪个孙子又害我锁了?锁咋开不开,十几年放那儿不见风不淋雨的咋就开不了呢!”
三媳妇听见忙拿来醋壶尖嘴对着锁孔滴了几滴还是开不了,又拿来菜籽油用筷子醮了往锁眼滴上几滴,老式横锁“巴哒”一声弹开。
阿婆钻进屋,手伸进板箱乱摸一通就摸出了那个钱包,一层层剥开后傻了眼,八百块的数儿一张也不缺,只是每张钱的右边被老鼠咬去了一指宽的边儿,布包里还多出了一撮碎钱屑。
阿婆傻眼了,拿着十元一张的票子瞅着瞅着就嚎啕大哭:
“我把你这该死的老鼠!牙也太尖了是不!板箱也要咬咬,吃饱了粮食撑的发慌,咋就连个钱角角也不放过!这可让我咋办呀?”
三媳妇抿着嘴躲在屋里偷着乐翻了天,天哪,这老鼠还真敢太岁头上动土呢!她忍住笑一声不吭,过去把钱连同纸屑包了,轻拍了下阿婆的肩头:
“妈,你老别哭了,我去镇上找亲戚试试,你等我回来。”
阿婆半信半疑地张着一双泪眼盯着媳妇出了门,左等右等一颗心差点就蹦出了嗓子眼。一小时后三媳妇满脸堆笑的终于进了门,手绢里又是新铮铮的一叠十元大票。
原来三媳妇去镇上的农村信合,柜员就是她娘家至亲,看老鼠只咬了一小指的纸币边缘,二话没说分文不少全给她兑换成一叠新纸币。
“连该死的小老鼠也爱钱么,真是奇了怪了!”
这句话阿婆说了足有一个月。她也不傻,吃这点小亏就长了大见识,从此那个钱包再也不敢乱塞在板箱,夹袄上的小兜生了根一样日夜不再离身。
“可惜我那一对板箱,那是我的嫁妆,是用你外婆的一只银镯子换来的。”她实在想不起哪年存放的日子,只要钱在就行。三媳妇那人可不能当冤大头,冤了她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说句良心话她心眼还是特好。
晚饭后她又颤着两只小脚站廊沿上柔声喊叫儿媳:
“三儿来给你一百元,过年给你妈做上身新棉袄转娘家去拿上,也给你侄女侄儿买上些糖果,别寒酸了咱张家。”
三媳妇说:“日头打西出来了吗!我娘家穷,老妈只配穿旧袄,侄儿们吃糖甜的渗牙呢!”
阿婆脸上起了红晕,又颠小金莲嘎嗄嘎的进了媳妇的屋子:
“听你这张不饶人的小嘴!妈老糊涂没个记性,你好事都做了嘴上还要占个便宜!”
三媳妇听后裂着嘴大笑:
“谁叫你把人要亏死呢!我娘家的兄弟人家早都翻了身,考上学的分配到县里吃财政了,没上学的也去外地包工程搞建修了!也不比你儿子差!你那样冤枉我我不气才怪呢!”
阿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直犯酸,唉,媳妇说的也是,我可得改了自己狗眼看人低这毛病,一把年级了咋这么犯浑犯冲了呢!边想边把钱硬是塞进了儿媳的裤兜。
阿婆爱钱谁人不知!她爱钱活像狸花猫见了大老鼠,爱的死心塌地,爱的无所顾忌。
“都七老八十的了还那么爱钱,有啥用!”
阿婆的这点嗜好,年轻人见了总要来取笑,这会她的耳准也不背,说出的话更是铿铿锵锵:
“你娃都瓜着呢,老了用钱的地方比年轻人还要多!要买药呢,要给孙子,给左邻右舍的红白喜事打散人情份子呢,孙子喊我奶奶那是等我给他仍散盘缠呢!”
后来她又听说小儿的工地高屋出了人命,阿婆急的一晚上不合眼,儿子回家来找家属处理后事,阿婆抓住儿子的手:
“儿啊,一条命值多少?钱再多也不划算,有人了会挣钱。人要活的心安,舍得。”
儿子半夜回家,阿婆忙问处理了?
“嗯,我给了六十五万。”
“人家没嫌少?”
“她们要了五十万。”
阿婆一颗心落了地:
“儿哪,活人就要像睡觉一样,睡稳妥了一晚上不做恶梦。人的命没个价!钱和命比,差远了,人比钱贵重,能多给就多给那孤儿寡母,往后的日子娘们可难活,逢年过节你要多帮衬。”
中秋那天,阿婆买了两斤五仁月饼,又让媳妇宰了自已喂的一只大公鸡,颠着一双金莲去了那孤儿寡母家,临出门又从小兜里掏出一百元塞进了一双小孩的手里。
某日,阿婆被人请到村里一年轻媳妇家,女人刚生完小孩便昏睡着不省人事,家人被吓懵便找阿婆过来。
阿婆半蹲在女人面前,翻起两眼皮看了又看,便用右手拇指指尖狠掐她鼻下的人中,女人哇的一声哭了醒转。
阿婆擦了把额上的细汗长出一口气,让家人用凉开水兑来半碗食醋,一勺一勺给女人喂下,女人的面色逐渐泛起了红色。
一小时后,她又让家人给女人去熬碗小米红糖粥给喂下,女人的脸面有了泛起了红色。阿婆守了整整一天,又告诉那家男人月子里女人该防啥,不该碰的生冷坚决不能用,不能吃的辛辣刺激物也绝对要禁用。
女人度过一场鬼门关,一家人欢天喜地千恩万谢的送回了阿婆。
一周后那家男人又急匆匆跑来找阿婆,说孩子的肚脐红嘟嘟向外翻着有三四寸长,孩子也哭闹不休,那男人结巴了大半天才说清了原委。
阿婆又颠双小脚赶过去,发现孩子满脸潮红呼吸不畅,脐带被纱布缠的太紧勒着了肚皮,孩子烦躁闷热哭闹不休,这才挣脱了脐带向外翻翘着。
她马上找来棉球醮上碘酒,轻轻地涂在腣周红肿处,又折几层纱布敷上面并轻轻压了压,这才用纱布带轻轻地束在了小儿的腰部,反复叮嘱女人随时察看以防孩子哭闹后挣脱。
几日后那家男人提一篮鸡蛋上门酬谢阿婆,阿婆跺了跺小金莲嗔怒道:
“拿去拿去,月婆子吃鸡蛋才大补!我养的鸡比你家多了去了,乡里乡亲的别这么假,快去把女人侍候好,才是你一家大人孩子的洪福大命!”
男人千恩万谢着回了家。
5.
阿婆这一生活了九十有三,谁见了都要上前搭讪几句,大事小事数家珍一样会和她抖落大堆。
“活人要能像张家阿婆一辈子,也算值了!”
就这么一位阿婆也会有倒下的日子,儿女实难相信,村人更不舍,阿婆来去都是风一样的豪爽快人快语,从不拖泥带水。
阿婆的丧事,宴客七天七夜,百十户的小山村,前来祭祀的各种轿车排着长队堵塞了几条路口,三千多人的数字令乡村人咂舌,高达十五万的礼舍更让村民们大跌眼珠。
这下可忙坏了几个儿子,计划用这笔礼金为乡亲栽植一条通往镇上的硬化山路,路两旁栽花植树,想让一个花卉翠柏环绕的小村四季如春。
阿婆生前最爱侍花弄草,院里花团似锦梨白桃红,院外一唱雄鸡猪鸭犬鸣,那个热火劲儿,若想大中年安安稳稳地睡个懒觉也是痴心枉想。阿婆活了九十多岁,谁都没见她中午打盹儿睡觉,反说年轻人瞌睡多。
阿婆总有她一年四季忙不完的事务,儿子们这会把她葬在村头的北坡洼上,让她好好的安睡,周遭的花木会像子孙村人一样族拥她做个甜甜的好梦。
邻家阿婆(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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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的。错了个字,一把年纪。
“族外人,也没有理由心安理得地置办自家年货”。我觉得“没有心思”更为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