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仓巷夕阳】
一个老妇呆呆地跌坐在这仓巷街的院子当中,于那缕夕阳中,凄惨地哭泣着,面色苍白、神色无助…猎风传|梅花劫3.2
鸾冈手指的,是那带着镣铐的易晴。
应该叫,鸾冈一晴。
那是正德四年,距现在二十多年前,鸾冈瑞佐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沙弥,他跟随着主持第一次来到了大明。
当乘坐的幕府船到达嘉宾堂的时候,他们已经随着南下的季风,在海上飘了一个多月。每天,鸾冈都是把胆汁吐个干净。最后的十天他们船上所带的吃食已经用尽,甚至,最后七天,连饮用的淡水都没有了。
白天,炽热的阳光在甲板上蒸腾,夜晚,随着海面的波涛起伏,船儿就象秋风中的落叶,上下跌宕。出发时的十五人,到此时就只剩下八个人。鸾冈在舱中奄奄一息,看着坐在不远处的师父依然在捻着佛珠、做着晚课。
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着到达大明,那个在他脑海里象世外桃园般的国度,那个在几位师兄的嘴里富庶繁华的苏杭,烟花十里的扬州。这时,就象一个难以企及的梦,离他越来越远。他越来越难以撑开那两片沉重的眼皮,师父说,不能睡,一旦睡过去,有可能就永远醒不过来。
但他还是睡去了。
当他再睁开眼,看见师父正拿着一个湿巾正醮着水擦着他结皮卷起的嘴唇。他知道,他活过来了。
三天后,他随着师父到市舶司,然后再一路风餐露宿,到了明朝的大都,感觉走在街上,他们一行人就象乞丐,破褛烂衫,赤足而行,街道两旁指点诧异的目光常常让鸾冈面红耳赤。
直到后来,师父在觐见大明皇帝前,才为他买了双新鞋。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穿上新鞋子,他穿着新鞋,踩着皇宫铺地的青砖,战战兢兢的迈上那威伟雄状的乾清宫的汉白玉台阶,匍匐着对着正德帝叩拜行礼。这时,他就下了一个决心,一定要留下来。
后来,在返程回日本前,他在宁波府认识了一个曼妙的女子,在第二次来到大明时,就和她喜结连理,再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日本名字叫鸾冈一晴,中文名叫易晴。
他呵护着这个梦二十年,因为这个梦得来如此不易。
直到他看到了带着镣铐的她。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冲到易晴的面前,“啪”,易晴的脸上浮起了五个指印。
“为什么…”他悲怆的问道。
“猎风,你是如何找到这一对父女身上呢?”陈执事问道。
“是呀。”赵展也扭着头问,“如果不是你,我还不知身边竟然有一个内奸。你怎么想到她身上呢?”
猎风苦笑了一下。
“有疑嫌在身滋味不好受呀。”
他端起了面前精致的茶盏,轻轻的啜了一口。道:
“我回来后自然先去敛房验了尸。”
他停了停,望了一眼赵展。赵展也回看了他一眼,心里忖道,嘿嘿,这猎风虽被通缉,但出入府衙自然是轻车熟路,闭着眼来去都没问题。
“这三具尸身,第一点,赵推事写的摘要上已经写明了,他们全是日本人。但如果要查下去,单单这一点又无人认尸,肯定是查不出他们身份。第二点,就是赵推事他们当初忽略了,除了有个剥面之人穿分指袜,还有两个脑后未剥处有阴阳头发髻,这两点都有了记录,但另外有一个是脑后无发,在后颈折皱又多,这个就没有记录了,而和尚自然是无发的,这几个特征结合起来,这三个人就应该是这是三个日本人,其中一个是个老和尚。这样来想,是不是范围就小了许多。”
“自然,本来日本人就少,日本和尚当然更少了。近期到宁波府的日本老和尚自然就只有大内氏的宗设谦道和尚和细川氏的鸾冈瑞佐和尚了。”陈执事接道。
“不错。我又让香儿去嘉宾堂去查了两天,竟然都没有见到宗设谦道,甚至连他们登记在册上岸的共一十五人一并了无踪影。”
他又顿了顿,道:
“这就怪了,因为大内氏比细川氏登岸还早,按说应该早已办妥赴京照会。然后将所携非贡物品开市卖将出去,赴京朝贡。但香儿问了一遍,竟没有一个商贾小贩从大内氏手里接了货。”
这时,赵展接道:“那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们都一起被灭口了。自然就不会发售所携物品了。”
“是,但也不全是。因为他们的牙侩是中国人,日本人死了,无亲无眷,短时间不会有人注意。但中国人一但有人死了,动静就会大了,就会有人报官,事情短时间就会败露。”
赵展接道:“可是我们在嘉宾堂的后院挖出的是一十二具尸首尸首,加上三具剥去头脸的,不正好是大内氏全部的人吗?那刘四是怎么回事?”
猎风朝着赵展笑道:“刘四做为牙侩是在宁波府才和大内氏汇合的,所以登记在册的十五人中自然没有他。”
赵展点了点头,冲陈执事道:“我们是在苏州府找到的刘四,找到他自然就讯问出他将大内氏的勘合偷偷交与了宋素卿,宋素卿给了他些银钱,让他返回苏州府,莫要再回宁波府。而且刘四亦指认出十五具尸身确为大内氏之人。”
“至此,凶案已指向鸾冈瑞佐,因为宋素卿毕竟只是牙侩经纪。特别是在您这儿看到这张二合一的勘合,我又让执事您查了一个这两张勘合的勘发日期,细川氏所执为过期的勘合,如果将大内氏的勘合的下部裁剪过来,自然就无此之虞了。”
猎风又瞧向易晴,接着说道:
“虽然这些动机已明,但,如何冒我的追风掌和梅花笔取大内氏宗设谦道和尚等三人的性命并非易事。其一、我的追风掌并非一朝一夕所能练就,而不练追风掌,能仿得如此像的只能是人站在原地不动才可。但站在原地不动让别人打的人,只有死人。即便是在死人身上,能仿得大小、分寸一丝不错的,也必是我身边之人。其二、知道我那日在燕蓉园赢了秦甄梅花笔的人不少,但能知道梅花笔的细节之人也不在多数,也必是秦甄的身边之人。”
猎风边说边走至易晴的身边,盯着易晴的眼睛道:
“特别是,我在验看那三具剥脸尸身时,要么发现夺命的是在掌印发现一分的剑伤,要么就是在梅花笔伤中一种圆形钝伤。那为何当时验伤时,却没验出呢?”
他边说边卷起了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二个圆形疤痕。
“恰好,我在几天前平户的沙滩之上,刚好见识了那宋素卿的袖剑和中了他的袖钉之毒。所以我一下便认出了此二种伤口,但内部可勾联之人自然最大的嫌疑便是易晴。”
他又转身看着鸾冈瑞佐,接着道:
“我跟着易晴到了仓巷街,又在仓巷街见到了鸾冈大师。这时,再打听出来您与易晴本为父女就不是难事了。”
鸾冈瑞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神情委顿萧瑟。
“您此时还说您不知实情吗?那是一十五条人命,就埋在嘉宾堂后院。那整整三车的所贡之物,一是粘贴裱合的勘合,二是存放运输。您怎么可能一无所知呢?”
猎风突然提高了嗓音,目光如炬,盯着鸾冈瑞佐,厉声喝问道。
“他自然不知。”
从擒获之后一言不发的易晴终于开口道。
“此事皆为我与宋素卿二人所为。平素,每每贡船到宁波府,岸上所有手续往来本就是宋素卿一力承担。再加上这几日宋素卿与我有如此盘算,自然更是抓住空档,我也让我母亲这几日缠在父亲身旁,让其日日不得去嘉宾堂理事。”
“哦,”猎风脸上露出惊异之色。“如此说来,你可有证据?”
“你们跟我去到那苍巷街宅院之内,自然我会给你们证据。”
此时,夕阳透过天边那层层的云彩,将它们烧得火一般鲜红。一抹透过罅隙的阳光印在这和式院落的照壁之上,显出了几许的无奈落寞。
猎风与赵展刚踏入院内,就见正厢房两旁的两株苍翠参天的松树之上滚落下来两团黑影。两团黑影刚一落地,就射出两团紫烟,两团紫烟中又分别飞出几点乌星,奔二人袭来。
猎风将手中折扇向着射来的乌星处一扇,同时凌空而起向紫烟起处追去。同时大喝:“追证据。”
这时赵展也是将铜烟袋锅一抡,叮叮叮几声将暗器打飞,纵身扑了上去。
然而借着紫烟尚未散去,两团黑影却又生生的弹起,半中蹬了松树,越墙而去,身法远非中原的武术。
兔起鹘落之际,猎风与赵展二人一东一西的追将过去,但都在巷子转折处不见了黑影的踪迹。好想并没有取他们性命的意思。
猛然,猎风惊呼一声,“不好,上当。”
等他与赵展二人回到院里时,只见几个衙役东倒西歪,而鸾冈瑞佐当胸一剑贯胸,血正汩汩而出。
而易晴却面上泛着惊愕不甘之色,手向前直直的伸着,一连声的叫着:“他…他…他…”,突然,叫声中断,身子一阵抽搐,仰天倒了下去。
她后颈之上叮着一朵梅花,之下有几滴血沁出,深乌、凝涸。
“如此是什么用意?”赵展一进门便问道。
“这些人肯定早已取了证据,埋伏在此,只为引开你我二人,取易晴的性命。”
‘’已然拿了证据,此案如今又昭然若揭,何以还有人如此大费周章?‘’
赵展凝视着易晴颈上的那朵梅花。
一个老妇呆呆地跌坐在这仓巷街的院子当中,于那缕夕阳中,凄惨地哭泣着,面色苍白、神色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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