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万和儿子

一百万和儿子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昨儿个才立秋呢。却已经能穿上夹袄了。到底是人老了，如同这秋天的枯叶，已经经不起这秋风吹了。

老太婆的毛病又犯了，立了秋，就开始咳个不停，跟风中吹得抖动的叶子似的，颤巍巍。

她搬了张马扎坐在门槛旁边，倚靠着大门咳嗽。我吸着潮乎乎的旱烟杆，不想理她，咳嗽声一停，我正松一口气。死老太婆又开口问：“哎，老栓，卓哥儿咋还不回来看看咱，都有大半年了吧？”我没打算理她。我正烦着呢。

死老婆子天天望着她那儿子，她还能不清楚？为那混账小子将家底掏了个精光，娶了那媳妇后，还回来过几次？不就是嫌他爹他娘没钱嘛。

老婆子还在那絮絮叨叨，我想着那存款折子的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拿着不花吧，我们老口子还有几年活头？这么大一笔钱在手，不拿去改善下生活？“呸！”我吐了一口唾沫。这烂烟杆子，老子第一个就把你给换咯！

我更加烦躁了。

揣着不花还过这天天白菜汤的日子吧，没有这么蠢的。可这条街上谁不知道你李老栓是个穷鬼？五块钱的票子都要被那猪肉贩子怀疑是假钱。这突然就吃上肉啦，还不得被人戳脊梁骨？这中彩票的事要被那混小子知道了，又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

这钱，扔掉都不给他啊！一想到那小子，心里那个恨哪！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打小就跟眼珠子似的疼着，地没让他下过地，茶壶倒了都没叫他扶过。读不进书吧，送他去学手艺，嘿他给你把师父气得怎么也不愿收他！叫出去做事，不愿意。在家躺了七年。给他娶了媳妇建了房子后，手里就只剩52块钱。

本来父母的责任尽到了，能为他做的也做完了，就盼着他给我生个孙子，我们还能有多少年活头？

没承想，这么多年，就养出个白眼狼。

一百万和儿子

他老娘去他家找他，被他媳妇气得三天没下来床。老子去找他，叫他回来看看，那畜生竟然推老子，老子这腿撞在那带着尖的石头上。也没钱治，一把年纪瘸了个腿。

这钱，老子丢掉都不落那白眼狼手里。

告诉我那老婆子吧，以她那性格是瞒不住的，非得被那狼崽子将钱磨去不可，可这不告吧，连合计这钱怎么处置的人都没有。

在门槛上磕了磕烟灰，“老婆子，我昨儿个看电视说有人中了五十万，你说说，要是咱中了五十万怎么个花法？”我假装不经意的问。老婆子还在那咳嗽个不停，见我搭话，忍着咳压着嗓子说：“老头子，你说啥？”“我说，假如我中了50万，咱俩怎么花？”“咱俩花什么， 给咱儿子吧，他不是想买辆车嘛！”老婆子有些激动，好像她真看见我中了50万似的。

我闭了眼，就知道是这样，这死老太婆，一心只想着她那宝贝儿子。前几天还在怨我不该给儿子找这么个刁蛮的媳妇。也不想想就你儿子那个样，这媳妇要不是因为性格暴躁、名声不好，就你那儿子，人还真不愿意嫁过来。

这烟可真苦，我一连吐了好几口唾沫。

罢了罢了。我站起身，妈的！这瘸腿！

“老婆子，进来，我有事要讲。” “哎呦，你能有什么事？好不容易见着点日头好晒晒。” “哪里这么多话，进来！”我使劲瞪着眼睛看着她。

自从我瘸了腿，老婆子就比较听话了。

我这伴啊其实也是最可怜的。听完我的话，她一边咳嗽一边站起来。说是站起来，其实她的背早就驼了。

我将大门锁上，在我那堆烟叶底下翻出那张存折。递给她。“老婆子，你打开看看。”见我在这掏出个存折，她吓了一跳，接过去慢悠悠的打开。我重新吸上那杆旱烟，等他看清那存折上的数字。老半晌，见她还没反应，我有点不耐烦。

看向她，却见她眼珠子都要瞪出来：“老头子，这…怎么这么多钱……你这存折哪里来的，你捡着的？”见她这样子，我只觉得烦躁。“哪里有捡，你去给我捡个！”我恶狠狠地盯着她。“那你这钱是哪里来的？”

“前几天不是去县里？捡了前头那人掉的十块钱，怕他看见，刚好旁边是家彩票店，我就进去买了张彩票，结果中了五十万”“那这也只有四十啊！” “我哪知道？那店主说要纳税，我这心里慌得很，四十万就四十万吧。” 我使劲的吸了口烟。老婆子没再做声，眼睛死盯着那存折，我看到她眼睛都红了。心里烦，转身出去了。

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屋里少见的亮着灯。见我进来。老婆子从炉子旁站起来，“老头子，这钱我们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

见我语气冲，也恼了，“你这是作甚？平白无故地冲我发火，这不是好事吗?卓哥儿不是正好想买车吗，有了这钱不正好？”“你还念叨那畜生呢！你也不长长记性，你那儿子，有半分记着我俩的好没有，你忘了你在床上躺的那三天啦？你忘了我这腿是怎么瘸的了？”她唯唯诺诺地不说话。

我叹一口气，几十年的夫妻，她是个什么样子我怎么不清楚。“我先说好，这钱你给点给你儿子没关系，可你也得为我们两口子想想，这半年来，你儿子可有给过你半分钱，要不是还能领几百块钱养老金，早就饿死了”我不想听她为她儿子辩解，径自去倒水准备睡了。

第二天清早，我就醒来了，人一上年纪，睡的是越来也少。我也没起床。不久，听得老婆子轻手轻脚的下床。再躺了一会，也躺不住了。翻身下床。老婆子已经把早饭做好了。

吃早饭的时候，老婆子忍不住开口：“老栓，给咱儿子30万吧，还有十万咱自己留着，你看中不中？“你能留住？你儿子不得从你袋子里掏个精光？”“不会的，我就说我们只有30万，全给他们了。“你哪来的30万？”“嗯，就说咱把那个古董罐子给卖了。”

老婆子这时候脑袋倒转得挺快。十几年前家里的确有个据说是古董的罐子，后来不也被她那宝贝儿子给摔了嘛，还破天荒的狠下心揍了他一顿。

我没说话，意思是随她处置。“老栓，我们给卓哥儿30万，他会让我们跟他一起住吧？”老婆子巴不得马上将她那儿子抱进怀里好好哄上一番似的。“我哪里知道！”顿了顿，我还是说了，虽然我知道她是听不进我这话的。“你记得要把那10万给收好，不要让你儿子拿走了，到时候你看他会不会管你。”老婆子还沉浸在想象中的一家团聚的幻象中，听到我的话，也只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

一百万和儿子

不知道老婆子是怎么跟他儿子讲的，反正三天后，他们俩夫妻就来了。

那小崽子见我还是有些畏缩，大概是因为伤了我这腿的缘故。可对着他妈，嘴甜得跟什么一样，将他妈哄得嘴都咧到了耳后根。我这儿媳妇，也是从没有见过的温柔小意。

正如老婆子希望的那样，果然将她带回家去了。看着我那儿子饿狼一样却还要小心翼翼藏起贪婪的眼睛，我只觉得心痛，几乎站立不住。我执意拒绝了同去的邀请。我知道我那老婆子早则一个月多则半年之内一定会被狼崽子将钱掏个精光，然后回来。

半个月后，老婆子托人捎口信叫我也去，说是儿子、媳妇懂事多了，她现在可享福了叫我也过去。我讥讽的笑了笑，眼睛却涨得有点痛。

再过了一个月吧。说是儿媳妇怀孕了，说肚子尖尖的，一看就是个男孩。有什么好看的，又是一个狼崽子。

以后时不时的有口信捎过来，慢慢地也就没了消息。

我也记不太清是过了多久，老婆子被一脸铁青的李卓送了回来，说是他媳妇大着肚子不好照顾妈，先回来住着，胎稳了再接妈妈回去。老婆子一进门就呆呆的坐着，头垂着，少见的没说话。我有点想哭。

李卓也没有多待，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几句、放下十来个鸡蛋就匆匆走了。

老婆子坐在凳子上就没挪过屁股。“怎么了，这副样子，我一早跟你说过，你那儿子不是个东西，有钱叫你妈，没钱你叫他妈都没用！”老婆子不理我。我叹了口气，想搀着她进屋睡觉，才凑近，一股腐肉味扑到鼻孔里，“你这是什么味道？”我急忙拉过她的手，让她站起来。我这手刚碰上她的手臂，就见她倒吸一口凉气，眼泪一下溅了出来。

“娘老子的，到底是怎么了，你倒是做声啊！”她抽出手，将袖子往上提：整个手臂黑糊糊的一片，红的黑的烂肉翻开，粉白的肉，血肉模糊的疤痕。我头要炸开了!“到底怎么了，那畜生还敢打你不成！”我那一辈子没享过福的老伴啊，一声声凄厉的哀嚎！哭叫！肝肠欲断！“老头子，我是瞎了眼啊，那畜生！”她的眼里射出恨！“那小子欠了债，在外头说我有钱，人家找到家里来了，那折子被人抢了去啊！”

“我想着钱还了就好，有手有脚的，日子总能过下去……”老婆子眼神是呆滞，口边黏着白沫。“我折子没了，儿子也跟着没了……我不是看什么事都是我俩在忙活，就说了他媳妇几句，他就将手里的开水往我身上泼啊！要不是我手挡住了……哇老头子，他是个畜生啊！”老婆子哭倒在我怀里“我说手痛得受不了了，他硬是不肯带我去看看，我恨哪！”

真是作孽啊！我是真的心痛她！二十几岁嫁给我，头几年没生育，好不容易盼来了这么个魔星！生他时，差点没死了；天天抱在怀里抱到六岁；二十几年来，那一天不是将眼珠子系到他身上！就是来讨债的啊！

给老婆子的手擦了擦，执意不肯去医院，说困得厉害。给她抹了把脸，让她躺下了。

一百万和儿子

第二天我醒的很早，起床做了早饭，老婆子还没起来，我推了推她，要她起来吃了饭好去医院看看。老婆子动了动，张了张嘴没说话。碰到她的手，烫得我一惊。再摸摸她的额头，知道她确实是发高烧了。我将她背去了医院。

诊所不远，医师说是心火旺，营养差，手上的伤没处理发了炎，至于其他，大医院才能看。

老婆子这时候醒了，听到要去医院，对我摇了摇头。

我知道她是不愿意去的，又把她背回了家。

就这样过了几天，我决定去办最后一件事，这事做完，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就好好过日子吧。

其实我骗了她，我当初是中了一百万，八十万存在了两个折子里。

上回捡那十块钱的时候，那家彩票店的旁边，还有一个红箱子，我见着有人往里头扔钱，说是出款还是什么，我耳朵也已经很背了。

我将那存折放到那箱子里，我以为是功德圆满了，该做的终于做完了。没想到，风一吹，我的眼泪也跟着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