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幺桨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标题：镇江幺桨。

我们是镇江土著，郊外。

镇江山水美景，孕育中国画南派山水画之兴起。南唐御用画家董源、学生僧巨然，开创风气。襄阳米芾、米友仁父子，北宋士大夫，书画兼优，大米钟爱镇江山水,创新＂落茄法＂，被誉＂米点山水＂。米点山水画表现镇江主要是山岚、云雾、雨霖、蒼茫，水墨奇景梦幻。水波荡漾他选择了潇湘之黛。小米南宋朝廷为书画博士，侍奉皇帝笔墨之好。

菊黄蟹肥秋正浓。扬子江人家爱吃淡水螃蟹。许多人喝雄黄酒，细掰慢嚼咪咪品。吃妥的蟹壳钳爪，重新拼装成一只整蟹。一般熟蟹趁热先掰开壳身，挑出蟹黄，吃蟹肉，再咬钳甲，最后嚼蟹爪。贫穷之家不容易吃蟹，吃妥的蟹壳钳爪壳，用清水煮开，自己家人再吃，做菜汤或面条。调侃阿拉蟹黄面。家里前辈做过，小时候我吃得呼啦呼啦的，蛮好！食过螃蟹很败胃，再吃任何其它菜肴，索然无味。

谋生外地，同学同事，不少不会吃螃蟹。有的开吃首先撕掰一只蟹爪，第二、第三只…蟹壳早已凉了。早先教别个吃蟹，末后他们会吃了，嘀咕，江苏林有什么了不起？哼。看来什么事不能自己上杆子。

请乡贤美国女医生吃馆子，开胃餐前：二两重熟蟹两只，冰糖炖木瓜雪哈一只，清炒小白菜一盘，北冰洋啤酒一瓶。她慢慢吃完，我再拿起太子酒轩菜单问：还喜欢吃什么？回答不了。我肚子是空的。请人看人吃时令，亦是尽地主之谊的一种真诚。自己吃蛮好不算好，客人颇尽兴才爽。

老爸说，先辈吃蟹，能将蟹壳里翻折出法海的小形象来。怎么翻？怎样子？他也不知道。白娘子水漫金山，传奇悠久。

传说乾隆爷与金山寺方丈，在寺前眺望长江风帆点点，来来往往。皇帝问：江中船几许？方丈双手合十，答：两艘。一艘为名，一艘为利。

镇江自古以来是长江要津，大江入海远古伊始发端，以下冲击平原，沧海变桑田。大运河南北贯通，与长江交汊成水系十字路口。封建农耕社会经济，传统风帆木船业，小商业，水产林果业，形成城镇口岸繁华。江南镇江府，江北扬州府。这时期上海，是江苏松江府的一个县。治所县城，今天上海人民路中华路的环行线，县城城墙圈，几个门。步履一个小时路程。

唐朝以来，谚语：人到扬州老，船到瓜洲小。扬州自古繁华，漕运盐运重镇。扬州店小二对外来客官，一律请教尊称＂老太爷！＂一是吃过以年龄取人轻重贵贱的亏；二是外来人客，各有千秋来头，不可怠慢；三是繁华都市，和气生财，礼为先行。小后生初到扬州，即誉为老太爷。辈份的行市大涨吉利！叫做舒服。瓜洲是镇江对岸，古运河与长江交汇处。一是东西南北，商旅人生水路要冲。二是风帆木船锚泊地。淮盐自古就由官方掌控。苏北淮盐由连云港装海船启运，南下至长江口西上抵瓜洲抛锚；在上首不远处十二圩盐都港口卸载；再由风帆木盐船分装，官盐发运苏、皖、赣、鄂、湘各省地水系港口。

镇江的幺桨？百年前的土话。当地人有的也不懂。

镇江是长江中下游沙洲汀渚最多的港湾府城。出行远近必乘风帆舟楫，短程交通依赖小划子。划子尾操双桨的，是老大；在划子头助力操单桨的，叫幺桨，即小桨老幺；老幺在划子头还负责撑篙杆钩子，测深、靠帮、系缆、开头，是老大的得力助手。镇江水域有风浪、潮汐、江面宽阔、航船多样。一叶扁舟小木划子，双桨老大，幺桨老小，是标配。

人类泛舟，凿独木而划。仿鱼翔水，舟尾置撸、双桨，人力推进掌控方向。沿海水深，浪涌正弦波周期长，木船舢板尖底吃水深且航行稳重，舟尾摇撸合拍风浪起伏的节奏，效率好安全性好。长江风帆木船和小木划子，针对长江江流、水情、波浪较小，滩多弯曲河汊较浅，适用平底船吃水浅，小划子双人用三桨，航速快且机动灵活。古人千年的生产生活实践经验的探索总结提高。

内陆农耕经济地理环境和社会观念，在陆地劳作和小商小贩，是底层劳苦之众；依靠风帆舟桨，打工苦力，是水深火热的底层另类，有话行船走水三分险。都是果腹生计，后者的少许工钱、社会位置，比农业劳动力排序靠后。一般来说，当地农村姑娘是不愿意嫁给船工郎的。

船工首先有人命安全风险，其次撑帆摇桨舵把子的技艺，只能在江上船上施展。充其量做了帆船舵把子，老大。仍是打工者，不是船业主老板，没有资产资本经营的权利和可能性。

20世纪20年代末，从江心洲乘小划子过渡到镇江江南陆岸，一人一个铜板。从镇江码头乘小划子过渡到江北瓜洲镇码头，一人五个铜板。老爸的经历，一个烧饼一个铜板的年代。

穷苦人家丁多，身体棒，年轻，有可能托人关系上船打工学艺。好吃懒做，身体差，呆头傻脑，船老大、船老板还不接受，认为不能造就。传统一旦上船打工，就有饭吃；吃船主的开支。

我先辈一脉多为船工，有舵把子。风帆船的舵把子最初炼成即卅岁左右，年富力强，胆大心细，识水性航路，只要有风，用帆就可前行。不论风向。无风落帆撑篙拉纤，十二圩的木帆大盐船，大几十吨的重载上水逆流往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湖南…最远到鄱阳湖的赣州，洞庭湖的常徳，湘江的衡阳。昼行夜泊，防盗防匪。全赖舵把子指挥操作，全体协力同舟共济。返航是下水顺江轻舟。杂货风帆船开南通、启东、上海，那是重载下水，操作容易，人船拥挤，工钱少。容易成功的路，最拥挤。

先祖考取秀才，官府每月发二两银子。生活尚可，终无造就。交代说，后代小伢要读书。我家传统，打工挣钱不买房买地，首要投入子弟念书去。有一个名望船老大，挣了工钱吃喝嫖赌，光棍终了。祖训，男子努力念书建业，不许嗜酒烟赌嫖。

清朝长江水师，招募水兵，首要条件是会游泳，其次身高力壮，再者略通文墨。所用战舰不过是三桅平底风帆木船，配置滑膛火炮，长枪队。长江分布设防有江阴营、瓜洲营、江宁营、蕪湖营、安庆营等。长江水师是三桅风帆木船组成的舰队，指挥官是总兵衔，正三品。各营管带（营级指挥官），有五、六、七品等级。定期各营换防地域。清朝长江水师制度，官佐士兵一律不得携眷驻扎防区，不得在防区婚娶，退役后不得在防区内安家立业。等等。水师军官品级高于陆军。

瓜洲营驻防瓜洲镇，有十几艘三桅风帆炮船，另单桅快船及小划子若干。长江水师官兵基本功夫是扬帆启航等船技。再是操练火炮射击，长枪队排子枪齐射等军技。游泳，摔跤，划子操桨，爬桅杆，升帆，缆绳绞接等船艺。编队找点，水上突击，运兵登陆抢滩，等等。水师战术，注入一定欧洲因素的新式陆军长江风帆战队。剿匪护航绥靖任务。

1894甲午战争失败后，清朝对长江水师拆散整饬。一个指挥三艘三桅风帆炮船的队官，即連级指挥官，正八品。被退役。人高马大卅多岁的汉族汉子，除了弄帆掌舵，开枪开炮，上了陆地什么谋生技能也不会，且系光棍。人生失意之极，不愿回老家，老家无田无地。

有同僚、部属出主意，江心洲是镇江地域，洲上芦苇荡多，人家少种菜种瓜，一方僻静的天地。买间屋子便宜栖身。扬州籍的一炮船蓬长（本船指挥官），介绍扬州一富农的寡妇，24岁万氏。扬州女子眉清目秀，只是她婆家提出，前夫妻所生两个女儿，要随嫁，陪嫁资财从优；她娘家本扬州东郊运河边，开小生药铺的，兄弟姊妹都有；见了前水师队官高鼻大相，鼻子生得周正，身材笔挺，着一身雪白衣服，江心洲有间房屋，光棍汉，凭他弄帆玩船的手艺，不难谋生养家。点头同意。

他？没有理由不同意。人说他豁达。

他一结婚即有一妻二女，次年1900生一子，再生二女。全家七口人生息活命，负担不谓不重。他在镇江东门外江边，找到一家修船作坊，做工修补木匠。这类活计，以前是瓜洲营几个修船木匠所为，他是帆缆船艺能手， 修船监督。看得多年，摆弄几下斧子大锯，桐油石灰泥，刷舱补漏，搞好其他师傅徒弟的关系，居然得到老板认可。

他的故旧人脉关系广，有的是过命交情。如安徽巢湖剿匪。本船排级蓬长中箭，他是掌舵正目（班长），号令帆缆兵调整风帆，用速度压制、冲撞先后三艘土匪风帆船的偷袭。16岁应募长江水师做二等帆缆手。救过负伤坠江者三名，凭剿匪护航战绩血拼晋升队官。在江阴缉海盗陣亡二名部下，他捐赠官饷二个月数给其遗孀。安庆以下，上海宝山、南通以上长江沿岸，退役后旅次食宿有人接待。人称X大人。他总是摆摆手，称兄道弟。旧制水师等级森严，海军讲的是仪式感、程序化。过去吃长江饭的，吃运河的，加入青帮。他不在青帮，却对故旧朋友很仗义。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这是镇江扬中岛扬中县对岸三江营，江北地方眺望长江浩渺东去的景色。唐朝诗人张若虚作诗《春江花月夜》名篇。他对这里和诗，非常熟悉和喜欢。他的独子志，长大该启蒙念书了。

旧时代半封建半殖民地，江南地区贫民平民家庭，依经济收入和传统观念，乃重男轻女。尽力量会让小子去念书；女子就算了，呆在家里陪姆妈日夜织渔网，打干茅草烧灶，摘野菜，种小菜，养小鸡，挑水、洗衣服。镇江地方一般家境稍好，送子去私塾启蒙受教，要交学费或粮食等实物。江心洲本荒蕪之岛，镇江城里才有诗书人家，有私塾授业。他送子读书面临困扰，一是求学之门在哪？二是学费、食宿之困难。三是路途遥远，隔江隔水的。

你来我往的水师故旧，谈论长江水师的整饬编练。水师已经装备起蒸汽机动力铁壳炮艇，英国人做教官和轮机工程师。英国人就是凭借船坚炮利，打开清朝的闭关自守国门。水师基层官兵，走遍长江各埠大城镇，有点技术有些见识；接受新事物新理念，比内陆农耕文化范畴快一点，前瞻一点。他几年前，就筹谋儿子志的读书问题。与妻子万氏商议，送到扬州姥爷姥姥家去找念书的地方，是不可能的。娘几个伢去扬州做客小住，是可以的。

在镇江大囤船做水手的前部下，提议。镇江有个英人基督教会学堂，免费授课，中午发点吃的。他决定送儿子去上学。平时就住在他打工的修船作坊里。老板夫妇同意。教堂星期日做大礼拜，无课。有时让男女小学生去唱诗班，老师弹管风琴，少年们颂英文诗和歌曲。有时爸爸带着志，步行很远，花铜板乘小划子，回江心洲家里。姆妈做最好的硬菜-狮子头！姐姐妹妹们给志起小名：狮子头。

英语、算术、美术、音乐、自然、体育诸课程。开始时老师讲汉语，后来英汉对照，再来讲英语。五年下来，13岁了。大致相当新式完全小学的教育程度吧。如自然课，有手工劳动，有地理地图，有植物栽培，有动物饲养。英人教师注重书本联系实验，实物联系动手。一次在修船作坊，志看实物说出磁罗经方位刻度英语叫法，让作坊老板大吃一惊。

老板娘是扬州人氏，摩挲着半大小子的头，乖乖隆里龙！这语气辞是扬州话感叹惊叹的意思。乾隆爷下江南留连扬州，琼花一时开。皇上回紫禁城坐龙庭，望着跪拜的文武大臣们，不禁张口一声：乖乖隆里龙！文武高官位极人臣，面面相觑，都不懂这等金口玉言是何旨意？乾隆飙出学来的一句扬州腔调，踌躇满志，感叹朕的江山社稷！

老板娘是感概自己积善积德，收留了X队官做木匠师傅，他儿子学成长进，会讲英格兰腔调啦！镇江山水仙气，这父子俩沾光啦！也是。人总是势利的，看到花的蓓蕾顿觉美好，不知耕耘施肥辛勤年前。

民国3年1914，南京至镇江区间有一班蒸汽机小火轮，载客货每天往返，同时载有邮件包裹。这班轮船叫邮船，各地邮政局亦是英人设置。邮船抵港后，分发江心洲的邮件包裹要有专用划子，运送到代收发邮政点。这只专用划子叫邮政划子，固定航线固定往返时间固定操作人员，一句话：有信誉。俗称简称信划子、信船。

志的姐夫万家桥，是镇江东郊银号、文具店、包子铺的小老板。有资产有文化有声望。邮政局雇佣万家的划子为邮政划子，万是划尾双桨老大，雇14岁的小舅子志作幺桨，小伙在划子头摇单桨撑杆。完全胜任。邮政局头儿认可，海军中队长的儿子？OK．普通人家的独儿子，惯养不羁；镇江人以船为生，司空见惯；志的父母乃平凡人的开明，小子闯荡砺炼，方有出息。若干年后，几位镇江籍淞汉大领江聊天揶揄说，镇江有史以来的幺桨，志的学历最高噢！

二年后，志的信划子的经验、水性、技能、信誉。被同乡推荐，到官办汉冶萍公司的蒸汽机动力明轮船，做水手。这种初始机动船是铁壳船身，两侧装置水車叶桨式划拨水面，产生前进或后退动力。铆钉联结铁壳，甲板及上层建筑是木板。志第一次登上机动铁壳船做事，与风帆木船、小划子相比，天壤之别；是梦想变为现实；是看图片变成亲手操作，虽然是船头的水手之一。

这艘船是航行江西鄱阳湖湖口至湖北汉阳航线的，主要是吊拖湖口锚泊的煤炭风帆木船几艘一组。在汉阳汉水码头卸煤，汉阳兵工厂高炉用。江西萍乡煤矿的优质煤，由风帆木船通过赣江支干流，顺水而下经鄱阳湖抵湖口石钟山下码头。再由蒸汽机明轮船吊拖它们一组木船绑编，溯流而上长江，经过九江、武穴、石灰窑、汉口，抵达汉水里汉阳码头。有时，明轮船从湖北石灰窑吊拖装载的铁矿石风帆木船编组，也到汉阳兵工厂码头卸载。这两条水运航线，是当年汉冶萍公司最经济最时效最重要的运输线。向忠发曾经在汉冶萍公司轮船上，做二副。

当年，志的同船同事水手陈大顺，后来做了长江中游大领江，即汉宜湘大领江。又后来他们有点姻亲之谊。

志这时期做的是二等水手，即甲板清洁清洗，靠离码头系、解缆绳，敲锈打油漆，清洗水舱，清洗铁锚、锚链，抛甩沙包绳子，测深水位，操纵救生艇划，绑、解拖缆，靠帮跳板，熟悉使用救火救生设备。从镇江的幺桨14岁起，工作两年，到汉冶萍公司明轮船水手时16岁，又工作了两年，18岁。他完成了中华千年传统风帆木船、小划子水手，到近代初始英国制造蒸汽机明轮船水手，从帆桨文明到蒸汽机轮船文明的接力和跨越。许多他的乡亲前辈、父执、同龄同乡，做到风帆船舵把子，城市码头大囤船水手长，修船木匠主甚至是老板，终其一生，已经很好。只是，志远远超过他们，航海技术的出类拔萃。因为他一直都在学习、实验、努力、做好。

谢谢阅读！有关请待《上海瓜达》。

照片注释：1．民国早期镇江风景。2．长江下游木划子的船尾操双桨老大，船头是幺桨。3．镇江江面的沙船，即三桅风帆木船。4．英式蒸汽机明轮船。5．英式蒸汽机尾推力明轮船。6．抗战之前镇江客运码头大囤船，小划子。7．从江心洲看江南圌山，镇江五峰山。8．从江心洲看镇江东郊。9．七十年代汉口码头的七字头蒸汽机拖轮，原民生公司民众号客轮。感谢原照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