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千醒了
浊浊的流水涌着生活中的杂物,从阴雨早息但暗云悬于中天的晨光里荡出了连续的歪歪扭扭的声音,小千醒了,那声音正从与他一墙之隔的西屋后面横着穿过。
小千醒了,他伸手从窗台上摸到度数又上了的书生眼镜,眼前浮出了那条水路,他知道房后荡着的“小河”是怎么一回事。
“唉!”他总是长吁短叹,那条“小河”一直威胁着西屋的墙基。
那究竟是怎一回事呢?
邻居间不能沟通的矛盾,它们长得越来越茂盛起来了,你是你我是我的执拗浇灌着他们尚还共有的那一点点空间。那条“小河”源于邻居家不识字或不会拐弯的自来水,这是小千梦也梦到过多次的。
他戴了厚眼镜,起身向外,依循着“小河”的来势向它的发源地走去。浊浊的流水成了浊浊的声音,又愈发地浊浊起来了……
2.乌云散去之后
现时盖住他头顶的正是一个月之前刚刚与女儿分开时天上久久不去的那片乌云。
此时小千忘了自己的周围,他陷入一片不存在的空间里,那里有女儿甜甜的睡眠、哭闹,也有她满是笑容的周岁。
不知疲倦也不眠不休的悲剧在小说和电视剧之外以更离谱的方式上演着,到处都是分离,到处都是被分割的父女,母子。
然而,是的,人们对悲剧的记忆仍在小说或电视剧中。
“晴空里偶尔也会出现一些乌云,谁知道那又是谁家已经变成废墟的一次对话……”对于婚姻,小千至今也道不清一二,他只是想着小小的女儿,禁闭在对女儿的念想中。
乌云散去之后,被它占领过的那片空间成了不确定的地方,小千喜欢那种不确定——好像是静的又好像在动,好像有,又好像无。
3. 妥协
小千从无厘头地乱撞着玻璃的那只麻蜜蜂身上收回了目光,早在这之前,那只可爱的蜂不知何故闯进了客厅,它只想着怎样从看不见的玻璃墙中逃走。
“也许,它是黏在爷爷的白胡须或黑衣服上一起进屋的,”小千想。
爷爷整日整日的与蜜蜂为伴,成片的嗡嗡声经常淹没着他,他身上甚至也带了蜜的味道,以至于使勤奋的小蜂们黏在他身上,忘了归巢。
稍早之前,客厅里是沉重的寂静,是两双眼睛沉默的游移,如果不是那只小蜂打破了屋内的静,小千和爷爷之间的距离可能会更远。
他便在迟疑中收回了目光,转而向头发花白的爷爷。
“爷爷,我准备回来与您一道养蜂……”
那只蜂好像受够了透明玻璃的惊吓,已不再出声了。但是屋内并不寂静,小千的那句话不停地回荡着。而后,回荡起了爷爷久久不归回的笑声,以及爷爷顾不过来的一百箱蜂的嗡嗡声……
小千自然晓得,自己本科毕业后这是爷爷的期待,但也是爷爷不愿接受的。对于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然而至此,屋内快活的空气终于吞吃了一切:本科,铁饭碗,金钱,权力……那些元素皆各自奔灭了。
4. 日子
“这是过去的一天,虽然它刚刚到来,虽然日历表上又翻过了一页,但这就是已经过去的一天,甚至是已经过去了的所有日子中任何一天”。
小千和一个刚刚从早晨的酣梦中醒来并揉着困乏的双眼的年轻人这样说时他以为在说梦话,因为那时小千也刚刚起床。但是,相信他看到了,接下来太阳和昨天一模一样地把院中那棵核桃树的影子放在了地面上,同时他也一模一样地洗脸、刷快手、感慨生活中挥之不去的无奈,相信他全都看到了,只是没有去想一想这竟然就是已经过去了的昨天的样子。
“您对明天的渴望是什么呢?您总该有什么渴望吧?那么,今天是您所渴望到来的那个明天吗?”
当小千和一个孤守空宅的老人这样说时,他只是沉默着,不由自主的转动着那双陷得很深的黑眼珠。当小千再一次准备问他时,自己先感到了深之又深的空无。“我的日子也正是在这样的一天天流逝呀!当我无所思的度过每一天时我还是个年轻人,当我稍有所思时我瞬间就老去了……”
小千自语着,在一种醒了的状态中思考,也并非是思考,只是写下了《故乡之冬,故乡之野》以及《瞧,我的邻居疯了》这两篇文章或两个事件,事件中或事件背后春雪落下来了。
5.故乡之冬,故乡之野
“老人常与树叶为伴,以无来由的某句话为口号,独行于田地,树林,山之低谷,山之极顶。”
“他惯于沉默,有时也会提着老旧的刀斧,穿梭于厨房,里屋和院落。毁坏了新置的沙发,摔碎了新买的饭具茶杯……”
“他已不在乎随地大小便,更不在乎老牛迟疑的双眼”。
(群童戏耍于路口,或众口声事,竞说自家“故事”。)
一年之后,然而似乎时隔多年,我又横立于故乡腹地,故乡纯粹的山际草木间。是的,我又亲临故乡之冬,故乡之野。
回到故乡,回到众山之山,薄雪弃于野,飞尘起于草木,幼童更望于无路之路……
回到故乡,邻之又邻的老人急来问故。老人好奇于我的工作,我毫无沉思我说修路,修渠道,修“泵房”,修……,为了使流水顺利到达目的地,为了修复大自然的自我损毁和人为破坏,更为了人饮大计呵!
(老人沉默良久,连连称赞。)
回到故乡,绕村三行,或穿越其中数来往。最后目光落回到老家的地坎上,“屋前的地沿后退了一两米!”老人说,“屋后的土坎塌落了两三方”。
不不,老屋恒在,岿然不动。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回到家中,我们东拼西凑,终也找不到一个共同话题。
“我的病由来已久……”,我却灵也似的听到老人在说院落的荒芜由来已久,家人常年的奔走由来已久,幼童伴着老人也是由来已久的……
他也说到了贼或小偷的故事。无奈朝来飞雪晚来风,“小学生也潜进了里屋,翻箱倒柜,还好一无所获”。
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但事事无常,太多的季节里他亲自下厨。喂牛,劈柴,晨醒昏定,老人已沉默多年……
在某阵微冷的气流下,他抬头仰望天空,天空湛蓝使他一无所获。
我也极目深望,同样一无所获。沉默一词似乎有了它终极的意义――我们普遍缺乏对词语的敬畏,对语言本身的耐心和重读。
但是,如果文字有任何突出的意义,我愿保持沉默,提笔耕耘。
某阵清冷的寒风吹来,我深坐山野,又写下了老人口中的只言片语。
老人坚守的信念有所转变,他们近乎无礼的让我反向而行考取功名,力争仕途,近二十年的读书心血也不至于损失殆尽,流于空言。
老人心中坚守已久的是非观念尽已模糊不清。信仰,正道,人情,往事,幼童,飞雪,断草……他已分不清这些词语本有的位置。
然而究其原因,那定然不是地形的变换所能引发的。瘦枯的老树沉默如常,萧条的乱叶已几度重生,又遭覆灭。
那棵坚硬的核桃树也似“树老成精”,根系充塞了枯井,又蔓延至两侧的蜂箱中。
“一再的离开故乡,才能回归此地?”我说那蜿蜒诡异的硬化路,终于输走了成形不久的少年,荣光待发的青年,还有家中的最后一个顶梁柱――尚且健壮的中年!
恰如硬化后的水渠,河道……让流水顺利的行进也好远离它的源头。
尽是百年大计呵!却不以人老为患?
但是,如果文字可以产生如重重错觉之中那般的洪荒之力,我愿沉默于习俗和舆论,提笔耕耘,记录现实。
然而事事总无常,比如孩童两眼无光,却追我至于无路之末,无地之野。没错,来也空空去如风,青年又要出发了……
行于山路间,我尽也看到了老人呆立于高山之上的梯田,穿行于落叶层叠的深林,他与树叶为伴,以无来由的某句话为口号,独行于田地,树林,山之低谷,山之极顶……
但是真的,那是我确知的。直到深冬之冬傲雪凌霜,群山万壑覆白雪,那是故乡最后的美景,是我唯一的慰藉。
孩童最爱的是白雪,拯救白发的是白雪,淹没一切的也是白雪……
但是,终于我又要出发了,出于白雪之未发,出于开春之,无音……
6.瞧,我的邻居疯了
她终于在这个小山村里显出来了,终于被邻人所知确有其人,甚至被更远的邻之又邻的人们口耳相传。
她是离我家不远的我的邻居,和村里其他人一样,他们出生在高高的山顶,但他们生来就很低,低到了怎样的程度呢?彼此很少意识到彼此的存在。
终于有一天她成了村里的“主角”,因为她突然疯了——这才引起大家的注意。
那是一个白雪自作主张覆盖一切的日子。我看到她时,她已经在疯的状态中了,因为她衣衫褴褛我差点儿没认出她来,但我明明听到了她那银白色的声音,我一直记得那种声音——是许多年没说话而后突然张口放出了的声音。她和村里大多数人一样,偏矮偏瘦,蓬松的头发下面挂着一张骷髅脸……
不可回溯过往,我的记忆已经在虚构的边缘徘徊,否则有要去向虚构那深渊的架势了。
在疯了之后的漫长岁月中,无论何时何地,我们看到的都是白雪追逐她,落叶敲打她,荒草缠绕她。村里胆大的孩子们经常这样戏说:“她身披白雪,头戴黄叶,有时像一株高个儿的草,黑黑的,立在荒野中,被风任意摆弄”。
听鸟鸣,识流水——这是她的白天和黑夜。久而久之更不闻人语,以至于她也成了鸟鸣的一部分,流水的一部分,一阵急风能使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存在过吗?她终于在疯了的那一刻显现出来了,而在显现之前她无非真的是一阵鸟鸣,没人在意她的存在……
有一次村里来了几个外客,碰到她。那时她如一截朽木头,平平地躺在路边的枯草丛中,远远看上去好像大地的裂纹。旅客们禁不住向村人问其缘由。
“因为她家常年无人,家人都去电子厂流水线了,一个人,一个人常年守着那么大的屋子,还有那么多空空的田地,空旷把她的魂一点一点偷走了。有一天,她的双腿突然坏死,无法走路,以至于急火攻心,常常默在床上。后来空旷在戏弄似的把两条健康的腿还给了她,只是同时带走了她身上另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她便疯了。”这是村里人人皆知的。
“也许,在许多年以后,她可能会成为一棵树,一株草,融入旷野。”有时小孩儿们会有如大人般的说出一些奇怪的话,或者会直接在外来客面前大喊着告诉她们:“瞧!我的邻居疯了”。
在我们这里,当一个人开始被口耳相传时,说明那个人几乎不存在了。
7.春雪落下来了
从睡梦中惊醒时他已经躺在大西北的自家的热土炕上了。在此之前梦久久地让小千待在过去近一年自己所在的东莞一带,在大海的边上强风的怀抱里,在那里他穿梭在冬天的冷雨中,体验着一年四季的绿。
此时,窗外是凌晨五点钟的院子,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窥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强忍着尚未调整过来的时差,开始想象自己此刻的所在。
仍然是梦,或者梦般的时空包围着他。
一年前,他准备去往南方的时候村庄是灰色的,土尘尘的,天空高远,大地缺乏活力,牛羊的叫声也零星得几近无有了,走在那样的村里,万古愁会空前而来。那时,万物正随着秋天的气息在困乏中沉睡或灭亡——一切都在小千此刻的脑海中回荡着。
当时整个村庄,从山脚到山顶,再到山的背面都是同一的景象:枯黄的、烂黑的树叶漫天飞舞,纷纷离开了自己的居所,向更远的大地飞去了;地上的草也放低了自己的身段,委身于泥土。那时左邻右舍的乡亲们便一个个收拾行李做远行准备,远行到哪里呢?一条又一条暗无天日的流水线而已。
之后,村庄便陷入静得要死的时空的深渊,那里只有几个老人,几个年幼的孩子。年复一年的“空巢”势不可挡。
“如果时间跳跃到南方的时间,真的没什么可以记忆的,”小千自语道:“所有的时间都被流水线吃掉了……”
这样想时,不觉间天已经大亮,他正躺在大西北的自家的热土炕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下面落满了尘土的小灯泡,他想起了这儿的不幸——天亮后他们都在流水线上打瞌睡……偶尔的回家也是短暂的,甚至来不及擦拭爬在灯泡上家具上的旧灰尘……
甚至也来不及消化老人和孩子们少得可怜的沙哑的声音,在长时的落寞里他们几乎不会说话了,又在同样的时间里被流水线操作的人们的听觉出了故障,不辨人语和机器之言了。
不能再想,小千拖着被梦和想象吃剩的瘫软的身子爬起来,缓缓地推开窗帘——外面大片大片的春雪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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