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潘金莲

那是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季，我从一个长长的梦中醒来。

在梦中，我嫁了人，却所嫁非人；我动了心，却是一个圈套；我失了本心，从此万劫不复。当我死在他的刀下，我没有怨恨，只有愧疚，只有解脱，还有，感激。

当我大梦醒来，重新做回娇俏的少女。前世种种的逼迫圈套，前世种种的遗憾羞耻，都已随着我残破的躯体烟消云散，只留下虚虚骂名供后人唏嘘感叹。

我是潘金莲，是那个出身贫苦被迫卖身做丫鬟的潘金莲。我不是潘金莲，不是那个被钉在耻辱柱上背负几百年骂名的潘金莲。

今生，我会用我的圆满，作为我灵魂的救赎。

今生不做潘金莲。

一

老爷又给我送了衣服，一套粉红色的襦裙。我不会要，也从来不喜欢粉红色，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喜欢红色，正红色，那是正妻才能穿的颜色。我虽然是个丫鬟，但是我有自己的坚持和底线：宁做寒门妻，不做高门妾。

两世为人，这一点从来没有变过。只是前生，我除了心里抗拒其他什么都没有做，而我的隐忍，却最终害了我。

我拿好衣服，去找夫人。我知道夫人会给我做主。

我也许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但是我总要做出努力，努力活成另外一个样子。也许我的生活我依然作不得主，但是这一世，我的心我一定要好好做主。

夫人的松枝堂还是如往常一样静穆。紫叶站在夫人门前，看到我来，眼里有一丝嫉恨。我却实在想不出，什么时候曾经得罪过她。

夫人穿一件绿色的襟袄，外面罩一件黑色的褙子，看起来稳重威严。夫人其实应该也算个好人，她只是不喜欢心高又水性的女人。对于惹到她的她不喜欢的女人，她的手段也是堪称狠戾的。

我跟夫人说了前因后果，说了我的想法我的坚持。我只求夫人放我出府，或者看在我尽心服侍的份上，给我指一门婚事。

夫人果真答应了下来，我想了想，又说：“夫人，奴婢是一心想要离开的，只怕老爷知道了会生出些枝节，所以求夫人瞒过老爷。”

夫人深深地看着我，似乎在探究我的话里有几分真假。我坦然地跟她对视，想让她知晓我的决心。

然后，夫人说话了。

她说：“你这孩子的性子我倒是喜欢，老爷这样的人，是一定会纳妾的。与其纳了别人，还真不如就要了你，至少我看着不糟心。总比那些水性杨花的小蹄子在我跟前晃来晃去的好。如果我许你姨娘之位，许你富贵一生，你也不愿意吗？”

我跪下给夫人磕一个头，说：“夫人，我不喜欢做小，不喜欢这样得来的富贵。我只想做一个人，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妻子。我也不喜欢争宠，不喜欢勾心斗角，更不想我以后的孩子，出生便带着庶出的身份。我只想有一个真心待我的人，穷苦也好，劳累也罢，我知道那是我想要的。”

夫人沉默了一会，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我可以听到她话里的一丝赞许。

我不愿做潘金莲，我想用我卑微的努力，改变我的轨迹。

二

我最终还是嫁给了武大。原来命运，是这样难以撼动的存在。

我们都不知道，原来紫叶早已经背着夫人成了老爷的人。怪不得她每次见我都是一副又嫉又恨的样子，原来是嫉恨老爷对我动了心。

可她怎么知道，那却是我痛苦的所在。夏虫不可语冰，就如我不能苟同她的做法，她也不会相信我的想法。

那天我跟夫人的谈话，都被她偷听去学给了老爷。老爷因此大怒，气我不识抬举，把我许给了武大。

而夫人，终究是后宅的女人，她也是需要依附老爷存在的。所以，她帮不了我，没有人可以帮我。夫人能帮我的，也就只能是多给我一点钱，然后发卖了紫叶。

夫人能做到如此，我已是深深地感激。

还好，是武大，上一世我最对不起的大郎。还好，我是正妻，是他堂堂正正的妻子。我想要跟他好好过日子，不是为了爱，是为了赎罪。

我穿上了大红的嫁衣，嫁给了我命中注定的丈夫。

大郎还是那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他的女儿迎儿怯怯地站在一旁。十二岁的女孩，因为得不到很好的照顾，瘦瘦小小的看起来不足十岁，而我竟然记不得她的样子。

我心里一酸，拉过她的手，决定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不仅仅是为了弥补我上一世对她的亏欠，更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自己心灵的救赎。我两世的年龄加起来，足以做她的亲娘了。

即便我还是潘金莲，我也有一颗慈母的心肠。上一世是被委屈愤怒迷了眼，才会从不曾在意她的存在。

三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幸福。我的温柔细心得到了迎儿的认可，我的勤快本分赢得了大郎的尊重。我喜欢这样平缓单纯的日子，我终于真切地体会到，我不是那个潘金莲，我是我自己。

我从来不去窗边，我不让自己有认识西门庆的机会。我从不刻意装扮，每天素着一张脸。我出门都跟迎儿一起，并且故意让自己看起来老气又寒酸。我从不跟隔壁的王婆有过多来往，最多也不过就是点头招呼的交情。

我努力脱离上一世的轨迹，我努力做好这一世的自己。我的做法很有效，有一次在街上遇到西门庆，他跟我擦肩而过，却没有看我一眼。

真好啊！

大郎却始终不肯碰我。他说我是个好女人，他说他不能糟蹋了我，他说等他有能力确保我的安全会让我离开，帮我找一个相配的人好好过日子。

这个上一世我亲手害死的男人，他说我是一个好女人，他愿意费尽心力为我谋一个未来。

我哭了，我从我伤害至深的人的嘴里，听到了我想得到的最高的评价。

四

二弟进城的时候，大郎出去卖炊饼了。重生后从不曾坐在窗前过的我，第一次陪迎儿站在窗前，看着骑着高马戴着红花的武松，告诉迎儿，那是她的叔叔，是个英雄。

我想，因为我的改变，他的命运也会改变。我希望他有一份安稳的生活，而不是逼上梁山，落草为寇。

我知道他会来找他的哥哥，所以我们开始细心准备。我们又一次扫了房间刷了杯盏，我教迎儿针线女红，让她给她的二叔做一个见面的礼物。

二弟果然来家了，我跟他们父女俩一样，都是发自内心的欢喜。想起上一世自己的荒唐，我不禁羞红了脸庞。

我尽心尽力地招待，恪守礼节，尽可能地回避二弟。我看得出，他是真心尊重我的，我是他的嫂子，是他认可我也想做的他的嫂子。

大郎这几天却有点沉默，总是看看我又看看二弟。我有点心慌，怕他有不应该的想法，于是我跟他表明立场，告诉他我是真的愿意做他的妻子，没有任何勉强。

但是似乎并没有什么用，他把我羞愧的脸红当作了羞怯。我知道他误会了，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心中不免懊恼。

我真的不会再有上一世的心思，我真的是想好好照顾他一辈子。

五

大郎果然想让我嫁给二郎。我不愿意，我过不了心里的那个坎。

大郎苦口婆心地劝，他说迎儿早就离不得我；他说他早已把我当作妹子，总会忧心我的归属；他说嫁给二弟，是同时了了他对二弟和对我的心事，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他说他以后老了，还要仰赖我们的照顾，找一个不知根底的弟媳，他怕自己老来无依；

他还说，我这样的女人，应该有一个优秀的丈夫。二弟那样的男人，也应该有我这样一个好女人做他的妻子。

我何德何能，能得大郎这样的对待！

我于是更加避免跟二弟见面，我不知道大郎对二弟说了什么。二弟从开始的避免见面到最近的欲言又止，最重要的，是他看我的眼神不再仅仅只有尊重。那眼神让我心慌，让我仿佛看到了上一世的自己。

他竟然会同意吗？不，我不相信，我知道他对大郎的感情。不，我也不能，我不能接连两世都负了大郎。

大郎知道我们不会同意，于是他抢先一步娶了前街卖豆花的李嫂，一个失去丈夫的可怜的女人。大郎一直对她诸多关照，她也喜欢大郎的稳重憨厚。

然后，大郎跟我说，二弟同意了。他竟然同意了！

大郎成婚了，二郎点头了，我的纠结还有什么意义？我努力说服自己，这一世，我如今的执意不肯才是对大郎又一次的亏欠。

我终究还是成了武松的妻子，我心里也是真的欢喜的。我欠了大郎两世的恩情，我会用我的余生，不言报恩，只用行动。

然后我们一家一起离开了阳谷，远离了我原来主家老爷的视线。我们终于可以放下心防自由呼吸了。

六

几年后的一个春日，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门前柳树的树叶，早已经郁郁葱葱。我慵懒地坐在屋门口，跟大嫂做着针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院中的两个孩子，头对头正一起玩得开心。

大郎继续走街串巷卖他的烧饼，二郎在教习馆教授武术。我和嫂子操持家务，在家门口卖我们的豆花，我们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婶婶――，娘――”门外传来一声呼唤。刚刚出嫁两个月的迎儿回来看我们了。

中午的饭桌上，丰盛的菜色乐融融的人，孩子的欢笑大人的高谈，被春风捎着传出了小院。

我不是潘金莲，我是大郎的弟媳二郎的妻子迎儿的婶娘，我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我怎么会是潘金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