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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山坳里,住着一个哑女。每天都可以听到她“哇哇哇”的叫声。
一个寒冬腊月的清晨,雾气弥漫,河水冰凉。村妇王桂珍趿着一双破旧的胶鞋,上面一层厚厚的干泥,穿着从亲戚那里得来的二手棉衣,挑着水桶去河边打水。心里盘算着做四头猪的猪食得多少桶水。
枯草上一片白霜,踩上去咯吱咯吱响,裸露的手指冻得生疼。河面上雾气蒸腾,王桂珍用水瓢一瓢一瓢往桶里注水。水声哗啦啦地响,舀满两桶,伸手拿过扁担准备挑回家,忽听得一阵婴儿的哭声,若有若无。
她放下扁担,凝神静听,又听得一声。四下里张望,啥也没看见。心里犯着嘀咕:今儿是起早了吗?撞着什么了?再次准备回家,斜眼里一瞧,桥上一个背篓在大雾里若隐若现。
桂珍心里有些忐忑,操着扁担走了过去。越靠近小桥,背篓越明显,可耳朵里却只有河水欢腾流动的声音,刚才婴儿的啼哭似乎成了幻觉。
她壮着胆子走近一看,背篓里一床破旧的薄毯,薄毯包裹着一个冻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紫的婴儿。“哎哟喂,这可怜见的娃娃呀!”
桂珍看着眼前这个小可怜,心里一阵疼惜:“是哪个把这么小的娃丢了呀?这么冷的天,可叫他咋活?”嘴里念叨着,又忙不停地脱下身上的旧棉袄,把婴儿包裹起来,企图用棉袄里的余温温暖这个小小的身体。
桂珍抱着婴儿,把她捂在怀里,忙忙地往家里跑去,两只水桶孤零零地站在河边大雾里。
她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撞上扛着锄头出门的丈夫张大凯。“你抱个什么?”张大凯问。
桂珍解开怀抱,忙不迭地递过去给他看:“一个娃娃,一个女娃娃。”大凯大吃一惊,说道:“你从哪里抱个娃娃回来?”桂珍说:“河边的桥上,也不知道谁把她丢了不要。”
“哎!这年头丢娃的可不少啊,还都是丢的女娃。女娃有啥不好?”大凯叹息道。
那一年,是一九八二。这个女婴,生于那年冬天。
桂珍抱回家的女婴,浑身冻得冰凉。她烧了一炉火,把女婴放在旁边烤着,忽记起水桶还在河边,又急急地向河边跑去。
邻居秀琴开玩笑问她:“这么着急忙慌的,男人跟别人跑了吗?”
桂珍停下来跟秀琴道:“你不知道,我刚才出门挑水,捡了一个女娃娃回来,把桶给忘河边了。”
秀琴说:“你自己不是有个儿子吗?还捡个女娃娃回来干什么?”
桂珍说:“我的天,你没看见,那娃娃冻得浑身发紫,浑身就一张薄毯包裹着,可怜得很。我把她捡回来养着,从今往后,我有一口吃的她就有一口吃的。”说完又向河边跑去。
待她挑水回来,村头的人都知道她捡了一个女婴,都跑她家里去瞧。
女婴在薄毯里蠕动着小小的身体。
众人七嘴八舌道:“这娃娃我好像认得。”
“是不是隔壁村刘芬捡去带过。”
“好像是。元庆家都捡来养过几天哩。”
“这娃娃指定有啥毛病,不然咋会被扔几次?”
“桂珍啊,你可得想想清楚。”
桂珍听了,回道:“管他呢,捡都捡回来了,我还忍心把她再扔出去呀?带一个是带,带两个也是带,先养着吧。”大凯说:“娃这么小,没奶水怎么养得活?”
“桂珍,你把她抱我家里来,我喂她。我家丫头比她大四个多月,胃口小,奶水吃不完。”人群里另一个刚生养的女人对桂珍说道。桂珍连忙道谢:“那得多感谢你呀!谢谢!谢谢!”
就这样,女婴被养了下来。
时光匆匆数十载,当初那个女婴渐渐长大。
每天背个背篓跟着桂珍出门干活,桂珍除草,她就在旁边割猪草。
桂珍种菜,她也在旁边割猪草。
桂珍挖土,她还是在旁边割猪草……
她很听桂珍的话,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是,她自己不会说话,成日里只从嘴里发出“哇哇哇”的怪叫声,声音很大,可她自己听不见。方圆十里的人都知道桂珍捡了一个又聋又哑的女孩。
桂珍送哑女去上学,过了几天,校长找到桂珍对她说:“我们学校不适合孩子。她课间常常哇哇哇地大叫,时不时还跑出教室,老师讲她又听不见,这样对其他同学影响很大。我建议你还是带她到专门的聋哑学校学习。”
桂珍听了,只好带着哑女回家。这偏远的山村,自己在家种地,丈夫在煤矿工作,家里全靠丈夫的收入撑着,哪里去找专门的聋哑学校?
桂珍只道好好把她养起来便罢,其余的实在没能力改变。
弹指间又一个十年,哑女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哑女长得瘦弱,小眼睛单眼皮,塌鼻梁。媒婆上门说的亲事不是瞎子就是跛子,哑女坐在旁边,不是哇哇大叫就是傻傻的笑。
桂珍想到哑女听不见,说不出,再嫁一个瞎子或跛子,谁能照顾谁?于是对媒婆说:“你看她现在这个傻样子,自己不会做饭,不会照顾人,这一二十年一直是我们照顾着她长大,亲事就算了吧。”
时光从春暖花开到知了满山再到树叶落尽,转而又到了寒冷的冬日。河水依旧冰冷的流淌,住在下游的一户林姓人家,养了一个男娃叫林兵,三十好几了没有找到合适的亲事。男娃四肢健全,可下地劳作,也可做饭洗衣。老母亲愁得眉眼皱作一团,想给他做门亲事,有些事又说不出口。
有一天,林母在河边洗衣服,遇着了刘媒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刘媒婆道:“你家那个小子还没想找着媳妇呢?”林母:“没有呢。你有没有合适的给介绍一下。”刘媒婆笑道:“上游张家院子有个哑女,我去给你说说可好?”林母喜道:“那感情好,你去帮我说道说道,若事成了,我搞个大猪头谢你!”刘媒婆笑哈哈的说:“那我可就吃定你的猪头肉了。”
刘媒婆马不停蹄地奔到王桂珍家里,桂珍正在给归舍的鸡鸭喂食。
“桂珍啊,哑女的姻缘到了。”刘媒婆开门见山地告诉桂珍。
桂珍一愣:“刘姐姐,什么姻缘到了?”
刘媒婆喜笑颜开地说道:“下游林家院子有个叫林兵的,他老母亲托我给做个媒,我一下就想到你们家的女子了。”
桂珍道:“咱家女子的条件,你也知道,我不挑挑拣拣,只要对方四肢健全,能照顾她吃饭穿衣就行。”
刘媒婆忙说:“健全,健全,就是家庭条件差了些。”
桂珍道:“那行。找个时间,孩子们见见面。”
刘媒婆笑道:“好,好。”
哑女与林兵见了面,她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来干什么,只傻傻地笑,时不时地“哇哇”叫几声。
半个月后,哑女背着桂珍置办的两床棉被,两个水壶,两千元钱,跟着林兵走了。走的时候,哑女双眼似高兴,似不舍地含着泪水。
日子静悄悄地过了十五年,山坳里再没有传出哑女“哇哇”的叫喊声。
忽然,有一天人们又听到哑女的叫声了。
听说,林兵死了。死之前见了桂珍。
“妈,谢谢你把哑女嫁给我。”林兵说完,不停地咳嗽起来。
桂珍见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安慰他道:“你快休息去吧,明天去医院看看。”
林兵没去医院。一个月后,桂珍把哑女接回了家。
哑女头顶已现几缕白发,额头有了浅浅的皱纹,仍是小眼睛,塌鼻梁,皮肤却更黑了。她穿着一件老旧的格子棉衣,一条黑色的裤子,裤子上沾了泥,泥裤子下面一双干瘪的脚,趿着旧胶鞋。
她坐在桂珍家的屋檐下,双眼无神地盯着地面。有人从她家门前路过,便抬头微微笑一下,“哇哇”叫两声,随后又低下了头。
桂珍昨天从医院回来,她的手很痛,花了四五百元去检查了一下,结果是骨质增生。
她的丈夫十年前因病去世,儿子出走多年未归。她唯一的生活来源就是变卖养的鸡鸭以及蛋类。
桂珍见哑女愈加清瘦,于心不忍,拖着疼痛的手准备宰一只鸡给她补一下。
她示意呆坐的哑女帮她找个盆来装鸡肉,哑女却找来了一个喂鸡食的盆。
桂珍只得自己去找。
邻居们不知何时都晓得了林兵只有一个睾丸,没有生育能力。他走后,就剩下了哑女。
邻居们又不无感慨地说:“哑女幸亏遇上了好心的桂珍。小时候被遗弃,桂珍捡回来养了前半生;现在丈夫死了,桂珍又接回来养她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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