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主题你不能再钻了,你做不出的。年近六十的数学教授,将一叠厚厚的稿纸缓缓放下,目光决然地望着面前那个瘦长的青年。
青年沉默着。
教授默默叹了口气,从稿纸中抽一页几乎被涂改得面目全非的纸,树在青年面前:一页都是计算错误,你再这样下去,毕业都难,回去好好看吧。
青年嘴角蠕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低头沉默地接过稿纸。
教授看了他一眼,继而又埋首工作。在他收好稿纸离开后,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2.
方生手握一叠稿纸,坐在长椅上,神情黯然,望着对面四四方方的白色数学楼,尽量使自己的头脑放空。空气清爽,三三两两步履匆匆的学生,一只有块黑色斑点的白猫从楼门口的台阶上一跃而下。
十来分钟后,方生开始看起了稿纸。架起腿,在空白稿纸上以导师的方法一阵演算,不幸地发现导师是正确的,导师的正确说明后面的已然全是废纸。仰头想起,为数不多的朋友对他说过的话,你太固执了总爱用自己的办法,走到黑。
3.
夜幕下,张严厉教授和刘飞讲师坐在校园的露天咖啡厅里,休憩闲聊。
哈,这个学生怎么样啊?
聪明是聪明,给他的任务总能完成,但是太固执,给自己选了条死路,怎么说都没用。张教授手指抚摸着咖啡杯外沿。
哈哈哈,年轻人嘛都是这样的,特别是搞数学的。他选了什么方向?
数论,找圆周率的模式,我给他的方向都不要,说他大学里就认准了这个,哎,浮躁。
胆子肥啊。刘飞一如既往笑呵呵地答道。
4.
单人宿舍里,方生啃了半个饭卷,喝下一杯速溶咖啡,再一次仔细检查了所有演算过程。头皮一阵触电感,他欣喜若狂地意识到,将一处错误的地方稍微改变一下方向,问题迎刃尔解。
彻夜无眠,他被解决问题的激情所支配。
到早上六点,终于把证明写完,他看着一页页稿纸,恍惚间觉得有些不真实,做梦一般。很快,滞后的疲倦感升腾而起,无梦睡意顷刻压来。
5.
张教授看完新的一叠稿纸,轻轻放下。多年与数论问题朝夕相处的经验告诉他,这份稿纸价值无穷。眼前的这个寡言青年是个天才。一种欢喜与嫉妒相互绞缠的情绪涌上心头。
投稿吧。你很厉害。
6.
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方生所解决的这个问题很快惊动了国际上数论圈。国内媒体开始聚焦方生,校方也开始重视起他。校长为了宣传本校,破例给了方生一个教授职位,只负责研究不需要上课。
张教授不再给方生布置任务,校方要求他以培养方生为主。
一时间,方生成了名人,总是沉迷数学的他拒绝了所有采访。
十天后,心情多少平复了下来。他低着头,犹豫地对张教授说:
我想做黎曼猜想。
7.
黎曼猜想是数百年来数论界的第一难题,谁攻克了它,必然会被载入史册。
张教授有些愕然,有些恼火地说:我研究过十年,毫无进展,你知不知道关于黎曼猜想的论文已经堆积成灾了?!多少天才都对这个问题束手无策?!
我知道,但我有个想法中的想法,你看,教授,我们可以先构造一个蕴含黎曼猜想在内的一整套数学体系……
张教授看着眼前在黑板上涂涂画画、滔滔不绝的方生,感觉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一时不知在该怎样做。
很快,一整块黑板都涂满了公式。公式与公式之间跳跃性极强。每个公式都需要一套繁复的证明,张教授想起了那个印度天才,也许是数学史上天分最高的人,拉马努金。直觉与经验都告诉他,方生的天分远不及拉马努金,他已经快要陷入谵妄。
但是,方生身上的固执,让张教师觉得无可奈何。
谁能阻拦年轻的武士去赴死呢。
8.
方生的父母都是软件工程师,对儿子能取得这样的成就甚为满意。母亲开始留心帮儿子物色媳妇,父亲一如既往沉浸在工作中。
后来方生打电话来说开始准备攻坚黎曼猜想,父亲严声厉气地表示不赞成,母亲婉转表达了这不是他可以做的。方生沉默片刻:自己会试试,不行就停下。
9.
很快,一年过去。这一年,方生极为专注,对黎曼猜想的研究已然疯魔。
张教授已经无法跟进了,方生的构造越来越复杂,证明越来越诡异。在张教授看来,这些东西渐渐荒谬起来,方生似乎从来没看过关于的黎曼猜想的论文,毅然在脑海中单枪匹马地厮杀,越陷越深。方生预设了太多东西,设计了一个庞然巨大迷宫般的逻辑体系。
张教授恍惚觉得方生的眼神也有微妙的变化,在交谈中,方生目光游离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久。
10.
哎,这个学生该怎么办,太固执了,这次是真的自寻死路了!张教授扶着咖啡杯外沿。
这么年轻就被命运如此垂青,要是我,我也干这种傻事的。撞了墙就会回头的,你想想,你也不是偷偷做了十年黎曼猜想。刘飞摇头晃脑地安慰他。
那不一样!我明显感到他在失控。尼采有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不断增长的意识是一种危险,也是一种病!
噢噢,我记得,你看完美丽心灵后发朋友圈的嘛。你放宽心啦。黎曼挫挫他的锐气,让他知道自己的才华在什么水平而已啦。说完,刘飞往后靠在了背垫上。
张教授沉默了一会儿,喝了一口咖啡。欲言又止,觉得是徒劳。
11.
方生,我要你把现在作出的结果立马发表出去。
现在?不行不行,我、我还没彻底地解决。
方生,你已经越陷越深了,你需要别人来告诉你,这是不行的这是不通的。
方生默然,目光又游离开去,仿佛空气中漂浮着无数公式。
方生,你知道伊卡洛斯吗。
方生摇摇头。
方生,我是做数学的,很实际的,本来不想用这种文科生的东西跟你这样说的。伊卡洛斯是个神话人物,他的翅膀是蜡做的,他飞得太高,太靠近太阳,翅膀融化了,掉了下来。
方生张了一下嘴。
方生,你是个很有天分也很固执的人。在你这个年纪,我没有取得你这样的成就。估计这辈子也不会有更高的成就了,但我也是25岁就拿到了这所大学的数论博士学位,我告诉你,这四十年的经验告诉你,这个时代还不能解决黎曼猜想!你是在乱搞!
方生一贯的沉默,寂静如深海海底,让张教授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半响,方生说了一句:
教授,你已经看错了我一次。圆周率的模式。
12.
又是一年,那只有着黑色斑块的白色野猫似乎长大了一圈,抑或只有黑色斑块在生长。
方生在迷宫中越呆越久。
头痛欲裂,耳边时不时有声音传来,睡眠时间越来越少。方生竭力保持自己正常:每周和父母通话一次,汇报进展,谎称被教授认可。
自从上次吵架后,已经没和教授交谈过了。
和朋友的联络越来越少。
三餐的量逐渐减少。血液要汇聚到脑中。
13.
他迷宫般的逻辑体系越来越庞大繁杂。
他已经看到黎明的曙光,终于要与漫长的黑夜告别。在建造的尾声,遇到了困难,他停顿了。脑中的声音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大,犹如马力十足的电钻。
三天没睡了,他瞪大双眼,看着稿纸,无法思考。他看到太阳的光芒越来越强,越来越强,仿佛要刺穿他的头颅。
头痛欲裂。头痛欲裂。头痛欲裂。
他想用电钻钻开自己的头颅。
14.
为什么会有一批批人前赴后继地选择数学折磨他们的头脑呢。
站在心智的巅峰,睥睨千年来的所有人类是怎样的快感呢。
15.
方生站在数学楼楼顶。看着楼下三三两两步履匆匆的学生。头痛欲裂。
仰头看着太阳,阳光仿佛要刺穿他的头颅。
他的视界里,视网膜仿佛被太阳烤焦,像蜡一般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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