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月

土止一边耷拉着耳朵缓步向前，一边转过头看着侧后方。主人正斜挎着弓，牵着马大步走着。和往常一样，牠要跟主人一起出去打猎了。

刚出院门，主人便跨上马飞奔起来，土止却慢悠悠的跟在后面，脑子里全是昨晚听见的主人和夫人的对话，恍恍惚惚，惚惚恍恍。突然听见一声大喝，“土止”。牠一下醒过神来，快步跟上，牠知道自己是这里最忠诚，最勇敢，最强壮的，牠又和以往一样骄傲的奔跑起来。

“土止，你知道么？在阳光能照到的地方，我的弓射的最远，我的箭飞的最快，哈哈哈哈……”

“是的，方圆七十里已经没有兔子，山鸡，野鸭了，都被你打光了！十天前就开始下雪了，山里更是没有猎物了……”土止心想着。

土止紧紧跟着三㐬，狠狠瞪着牠的蹄子。三㐬已经是十几岁的老马了，依然可以轻易甩掉土止。有一次土止跟的累了，恨了，扑上去想一口咬断三㐬的蹄子，被三㐬察觉到，扬起后蹄，踹进心窝里。一下就被踹飞了，飞的老远，伤得很重。在窝里躺了半年，才又跟主人出去打猎。打那以后牠也就不那么能奔善捕了，牠也总觉得主人似乎就没以前那么宠爱牠了。

寒风呼呼的从耳边掠过，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漫山遍野全是冰花雪树。土止顾不得冷也顾不得美，竖起耳朵寻找猎物。可是，除了风声和马蹄声，什么都没有。牠知道，今天多半又要无功而返了。

已经是晌午了，主人正准备停下来歇歇脚，吃点干粮。突然，土止的眼睛转向一只不远处飞过的麻雀，灰褐色的，在白茫茫的世界里太扎眼了。旁边的主人，一边盯着麻雀，一边拈弓搭箭引弦，“嗖”的一声，麻雀应声落下。土止麻利的跑过去，看了看，回头白了主人一眼，慢悠悠的往回走。

“又射碎了？”

土止又悠悠的白了主人一眼，甚至懒得叫一声来回应。

“那就休息一下吧。”主人拿出干粮和水自顾吃起来，土止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巴巴的等着主人吃剩下的干粮。

“土止”主人悄声叫了一句，慢慢的放下干粮，轻轻的握弓，抽箭，拉满弦。顺着箭的方向，土止远远望去，“六耳狡兔！”上次见到牠是十年前了。“嗖”的一声，箭就像穿过一个气泡一样，远远的飞出去，又是一个分身！谁都不知道六耳狡兔可以有几个分身，人眼是看不出来的，但是土止的鼻子可以迅速的分辨出六耳和牠的分身。

“上！”主人说着，已经跨上马奔出两丈远了。土止听得出来，主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兴奋了。土止的肾上腺也开始高速运转，灵敏的嗅觉引着牠飞奔出去。但土止是追不上六耳的，十年前就追不上，何况前几年又被三㐬伤过。六耳看起来和普通的兔子没什么两样，但牠的两只耳朵可以分开，变成六只。在牠蹦跳的时候，只要扇扇耳朵，就可以轻易蹦到一丈高，跳到十丈远。土止一边听见“嗖！嗖！嗖！”，一边时远时近的追着六耳。主人快速精准的射掉了一个个分身，土止从来都不担心箭会到伤自己。

“嘿！你这只蠢狗，昨晚你不是趴在你主人的窗户下面听到了他和夫人的对话了么，还这么玩命？”

“难道这只狡猾的兔子也听到了？该死！”土止心想着，“可我怎么一点也没察觉到呢？”

“哈哈，别想了。当时我就在你身后，你那么专心的偷听，怎么可能发现我呢，哈哈哈哈……”

“该死的六耳，怎么连我心里想什么都知道！”土止心里嘀咕着，有点慌神了。

“当然了，我已经在这世上活了八百年了，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

“已经是冬月十五了，整整半个月了，你一点野味都没有打到，每天都吃枯菜叶子疙瘩汤，唉……”土止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回想起昨晚夫人对主人的责怪。

“唉，这不已经下雪了，山里也没什么野味可打了，今天这几只麻雀还是我多绕了三十里山路才碰巧打到的。”土止总觉得主人不善言辞。

“什么麻雀，都被你射的稀烂，女未说褪毛也不好褪，只能煮一锅碎肉稀饭。”

正说着，女子和女丑俩人各端了一个大碗进屋，“老爷，夫人，请用餐。”

夫人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口，还没嚼就全都吐出来了：“全是雀毛！”

主人气不打一处来，胳膊一扫，将自己的碗砸在地上。

“呜呜呜……”夫人被吓哭了，主人从来没有在夫人面前发过火。

“夫，夫人，这，这……可如何是好啊，夫人。”

“天天吃着枯菜叶，我这身子这么弱，这个冬天这么冷，可怎么才能熬过去啊！”

“再等等吧，再过两年就不用熬了，夫人。”

夫人抬头看了主人一眼，似乎想到了什么，“那这两年呢？”

“嗯……”主人长长的叹了口气，“要是，要是明天再打不到野味的话。我……唉，要不我就把那老土止杀了炖汤吧，反正那窝小崽子快长大了……”主人的声音有点梗咽了。想到这里，土止觉得主人还是舍不得牠的，“主人不会的！”。

“主人不会的！你这条蠢狗，哈哈哈。”

“土止，加把劲儿，太阳落山前不抓住六耳，天黑了就更抓不到了！”主人在远处大喝着，同时双箭齐发。身边飞过的两支箭，穿过六耳的两个分身。

土止用上吃奶的劲儿，左扑右挪，前窜后跳，有好几次眼看着就抓到六耳了，但这狡猾的兔子，他的腿和耳朵稍一用力，就闪得远远的了。

“蠢货，我要走了，不陪你了。你这只蠢狗！”

“你知道什么？”土止咬牙切齿的说，“只有狗才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我这一生跟着主人走南闯北，立下多少功劳！他榻上的熊皮，酒缸里的虎鞭，脖子上挂着的狼牙，那可是狼王嘴里拔下来的……哪件不是我帮他得到的？你知道主人怎么向邻居夸我么？你知道别的狗多羡慕我么？你知道我帮主人打到猎物后我有多开心么？蠢货？谁是蠢货？你才是！你有什么？”土止愤怒的瞪着六耳。

“哈哈，我什么都没有，常常连食物都没有，但是我自由啊！箭筒里只有最后一支箭了，好自为之吧！蠢货，哈哈哈哈！”

“土止！”土止朝主人看了一眼。“六耳躲不过去了！”牠心想着，牠信心满满的转向六耳。“嘭”的一声，再看六耳时，牠像一个气泡一样消失在眼前。土止再转向主人时，牠已经躲不过去了。箭从嘴里，穿过喉咙，直接贯通左心室。

三㐬惊呆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远远的看着土止。土止圆睁着的眼里没有惊讶，没有怀疑，没有恐惧，很快眼里的光也暗淡了下去。

“可怜的土止，心中的幻想都没来得及破灭！”三㐬心想着。牠感觉到主人浑身都在颤抖，牠知道主人已经尽力克制了，他全身都在紧绷着。良久，土止被主人抱了起来，放在了鞍后，一动不动的趴在三㐬的后腰上。

三㐬默默的走着，缓缓的向家的方向走着。

“幸运的土止，心中的幻想还没破灭就离开了。”牠又想着，牠认识回家的路。

三㐬走了很久，今天回家的路特别长，主人没有催牠。

到家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大半了。女未，女子，女丑三人在门口等着，一起说了句：“老爷回来了。”

没有多的话，三人吃力的拖着土止的尸体。

主人一边拴马，一边问道，“夫人呢？”

“一个时辰之前，夫人还出来问老爷回来了没有，回房之后就没有再出来了。”女丑答道。

“夫人，我回来了。”主人推开房门，说着就被房间里的情景惊呆了，所有的家什都被扔在了地上。“怎么回事！谁来过了？”主人喊着，抬头一看便全明白了。房梁上那个最大的榫，被抽出来了，里面的小盒子也不见了。

这时，女未，女子，女丑一起来到老爷房间，问道：“怎么了？”

“啊！”三人惊呼。

主人转过身，看了一眼圆圆的月亮，月亮已经完全升出来了。缓缓说道：“今天是十六吧？难怪这么圆。”

三㐬嚼着马料，也抬头看了看，“好圆，但是感觉有点怪。”三㐬心想着。

主人就这么盯着，盯了很久，又缓缓的说：“很多很多年以前，天上有十个太阳，那时没有春夏秋冬，每天都很热，河里没有水，田里不长苗。人们都快活不下去了，老帝尧请我去，看有没有办法把太阳射下来。他请人给我打了最硬的弓，铸了最强的箭。那时我年轻力壮，连射九箭，射落了九个太阳，当我继续拉弓准备放箭的时候，老帝尧一把拉住我的手，说道：‘浑小子，一个都不打算留下了么！？’

我哈哈一笑，收起弓和箭，准备上马离开。

老帝尧又伸出手掌说：‘等等，这颗仙丹是我们族人感谢你的。吃了它，你就可以飞到月宫了，那里没有悲欢离合，没有人间冷暖。拿着！去吧。’

我收好仙丹，上马离开。回到家，思前想后，还是舍不得夫人，就把仙丹藏在了那里。”他指了指房梁上那个槽。

“难道老爷就是传说中射日的羿！？”女丑吃惊的问道。

看着老爷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女丑也不敢继续说话了。

“哦！难怪我刚才恍惚中感觉有个黑影从房间飞了出去。”女子说道。

“那就没错了。”又抬头看了看月亮。“都怪我啊！”主人悠悠的说道。

“二十年前，”主人看着女未，女子，女丑三姐妹继续说道：“中原连年大水，泛滥成灾，人们的生活水深火热。你们的父亲，就是大禹。”三姐妹互相看了看，又都看着主人。“大禹被帝舜委派司空之职，要去治水，前前后后一共八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兢兢业业，终于完成了帝舜给的任务。这天过了晌午，大禹刚回到家，恰巧赶上你们的的娘亲就要生你们了。匆忙去请来了稳婆，可稳婆还没到就生下了你。”主人指了指女未。“看你们母女平安，稳婆就走了。哪知到了半夜，你们的娘亲她肚子又疼了起来，稳婆又被喊来，仔细看了看，说道，‘真是恭喜禹爷，贺喜禹爷！肚子里啊还有两个！’稳婆忙前忙后两个时辰，生下了你俩。”主人看了看女子和女丑。

“你们的父亲说了句，‘都是女娃，还都是招风耳。’就睡下了。第二天一早，他给你们的娘亲说，要去找帝舜，请他给你们取个名字。”

“禹来到帝舜家的院门口，舜在院里打水。他瞪了舜的那对大耳朵一眼，说道：‘舜爷，八年不见，这向可好啊？’

帝舜先是一惊，赶忙说：‘禹弟已经功成回来啦？！我正想这两天邀请族里各位长老，给你这位大功臣庆贺庆贺！哈哈哈。’

‘哼，我今儿个来可不是为了这个事儿！我啊，是来请你给我那三个女娃儿取名字的！’

‘啊，好说好说。’帝舜拉着禹就进了房间，他们嘀咕了两个时辰之后，禹说：‘就按你说的，用娃儿出生的时辰作名字。一言为定！’说罢头也不回的就出门去了。

‘好好好，一言为定！一言为定！’帝舜笑眯眯的回答着。

于是就有了你们三个名字，女未是未时下生的，女子和女丑，你俩呀，就是半夜下生的了。”

“要说也怪！”主人下意识的看了看感觉异样的月亮，“你们的父亲就是不肯亲自抚养你们，要把你们送出去。你们娘亲哭着求他，‘你治水刚回来，我就生下她们，这可是天神给你的礼物啊。’ ”

三㐬在一旁听着，心里想着当年主人给夫人说着这事，夫人可是乐的东倒西歪的。

只听主人继续说道，“可他却给你们娘亲说：‘我是要当帝王的人，帝王心里是没有天神的！’

‘那你打算送给哪家呢？’

‘嗯，这样吧，山那边有个叫羿的，据说他家打了熊，只吃四个掌。打了虎，只留个虎鞭泡酒。把娃娃们送给他家吧，饿不着。’ ”主人说着呵呵的苦笑起来，“谁知道啊，时至今日飞禽走兽都被我打完了，让你们都饿着肚子了。”

“要说我为什么就答应了禹呢？你们父亲啊，把你们送过来的时候，向我保证过，只要我把你们抚养长大，到了年纪都许个好人家。他就说服老帝尧，再给我一颗仙丹，让我可以和夫人一起飞去月宫。这不，你们都年已经十岁了，眼瞅的再过两年……唉！这仙丹还必须得一起使用，有一颗先用了，另一颗呀，据说就不管用了。唉！可是老帝尧也已仙逝，哪里还会有另外一颗呢？”说完，主人又抬头看看月亮，月亮已经升到半空中了。

隐隐的，他总觉得有股力量推着他到山顶上去问问夫人，说着就走出去了。女丑也不知道主人要去干嘛，只是给他整了装备，牵了三㐬，送他到院门口。

“主人就这么自己走，要走到哪里呢？”三㐬跟在主人的后面想着，也只是紧紧跟着。

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最高的花牛山犄角峰。说也怪，三㐬总觉得，主人前进一步，月亮就后退一步，主人登高一丈，月亮也就登高一丈。就这样远远的，冷冷的看着主人。主人对夫人说话也总是得不到回应，三㐬只能紧紧跟着。

“三㐬！”主人突然说道：“你看那月亮上，你看月亮上那个影子，是不是六耳！”

三㐬吃惊的盯着月亮，不由得用前蹄跺了跺地面。

“六耳这该死的狡兔！混蛋！”主人拿出他的弓，搭上箭，狠狠的把弓拉成了满月的形状。“射还是不射？射就毁了夫人，不射就放过了六耳。”主人自言自语着，犹豫了两个时辰，箭还是没有射出去。眼看着月亮就该降下去了。

“月亮没有给主人犹豫的的时间，就这样落下去了。”三㐬心想着，东边的太阳也快出来了，主人突然转身，把箭指向冉冉升起的太阳！

顺着箭的方向，三㐬看到一群大雁整整齐齐的排成人字形，朝着南方飞去。“射掉月亮，世间只是没有了黑夜，射掉太阳，世间就什么都没了。主人要毁掉一切了。”牠不禁开始发抖，牠闭上眼睛，等待着……

“结束吧！”牠听见主人喊着。

突然，“噔！”一声巨响。弦被主人拉的太紧太久，弦被主人拉断了。

三㐬看见有一只大雁从队伍里掉了下来，直直的冲向地面。它的掉队丝毫没有影响那个人字形，它的位置被同伴迅速的补上。好像那个人字形里不曾有过这只大雁。

牠陪着主人在山顶站了许久许久才离开，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们回到村落里，听见一群孩子做着游戏，唱着儿歌：

兔未亡兮

土止先烹

雁未尽兮

强弓已崩

嫦娥袅袅

飞向月宫

夷羿踽踽

不得相望

夷羿孑孑

不能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