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白乌鸦(九)

作者: 88c776e74924 | 来源:发表于2019-04-02 08:41 被阅读1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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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夕阳像是通红的猴屁股,你瞧,这不,屁股上的毛索性就烧着了,滚着大片的火云彩,一时间猴急光知道往西边蹿了。

    三妮儿回家朝她叔的屋子里望了一眼,可看不见人,只是看见大床上的被子醉痴痴地铺贴着,被头拱着身子,像一弯黑黑的眉毛。枕头光着身子不知道羞耻,一个朝南一个朝北地对骂着。三妮儿挠着头想,前天中午还见张静和献宝跟贴饼子似的拧在一起,今儿个就没人了,还留俩枕头对骂,真是不着闲。

    书包长了翅膀飞到了炕上,三妮儿也不管,就径自出了屋子。院子里的皮筋松塌塌地瘫在地上,撒着泼,成了土驴。三妮儿拉着皮筋使劲儿地在墙上甩了甩,俩眼一闭,土还是把眼睛给迷了。

    “揉眼来揉眼来,石头坷垃蹦出来。”三妮儿嘴里念念有词,揉过眼睛的黑手指在墙上也跟着蹭了蹭。

    因为是新生,没人跟她玩,所以三妮儿就一会儿看别人跳皮筋,一会儿看窗外,好像窗外那些个跳皮筋的人就是自己似的。三妮儿把皮筋套在两个凳子上,一个人跳了起来。两只小手停在半空里不知道放在哪儿,像是惊慌失措的小鹿不知该朝哪儿走一样。层次分明的短发起起落落也跟着欢呼雀跃。

    “丫头跳得真好看。”

    三妮儿脚一崴,腿一软,凳子就来了个天狗望月,皮筋嘣的一声如气愤的长虫缠在了三妮儿脚上。

    “爷爷,嘿嘿,跳着玩呢。”

    三妮儿一抬头看见了玻璃里的老人头,笑呵呵地一动不动,像楼道里的雷锋。

    三妮儿解开缠在脚上的皮筋,舀了瓢凉水灌了一阵,朝着玻璃走去。那玻璃变魔术似的动了,紧跟着的就是里面的人头也从玻璃上下来,活泛了起来。

    “爷爷,我婶婶呢?”

    看着活了的老头站在自己面前,三妮儿嘴角边上的凉水顺着下巴滴答下来,老头儿一低头,三妮儿刺溜一下把那一只崴了的脚并在了另一只脚的后边。

    老头干咳了几声,呼噜呼噜地没说个啥,瘪着个嘴。他颤巍巍地在院子里,望了望西天边的猴屁股,像电视上演的那些个呼风唤雨的老者,可是没有风,没有雨,只是抖着的手压了压三妮儿天线一样直愣愣的头发。

    “可能是进货去了吧。”

    “爷爷坐这儿吧。”那个天狗望月的板凳一会儿腾空而起,一会儿又钻到了老头屁股底下。

    “丫头跳得很好看哩,怎么不跳了呀?”老头叉着腿,坐成个簸箕状。

    “嗯,不跳了,我找小旭玩去,等婶婶回来的时候,爷爷告诉她一声吧。”

    “没事,玩去吧,这不是就挨着呢嘛,一叫就回来啊。”老头说话慢,像是一个一个地在掰棒子上的豆儿。

    “嗯”三妮儿应了一声,走出了门,背后地上一溜儿的印儿,像是飞机拉线。

    老头张着嘴巴,刚要说什么,一根胡子就挡住了,老头伸手抓胡子的当儿,三妮儿已经没影了。

    2

    小旭不是别人,就是张静家的东邻居,小旭和妹妹小轩还没长大,她娘就跑了,留下了一个跛子老爹和俩娃儿,再也没有回来过。

    小旭牵着三妮儿到了屋里,让三妮儿坐在沙发上,背着的手在背后抓起一把衣裳嗖地扔在了床上,晃悠的小脚不偏不倚地把一只鞋踢到了床底下。

    三妮儿坐在沙发上抬头看天花板,天花板中间挂着个灯罩,粉红色的彩带泛着醉人的笑,羞涩而动人,再一瞅那笑就没了,一串子的花结和鹤相互追逐着,垂下来的铃铛偶尔的叮咚像是美人的嘤咛一声,直把人挑逗得无力。在王庄的时候,三妮儿只是偶尔地见过,那都是些要结婚和刚结婚的人家里才有的。而这个灯罩也许就是小旭的爸妈结婚时候留下来的吧。也许在结婚那晚还曾经舞动过,歌唱过,嘤咛过,只是小旭没有看到,三妮儿也是没有看到。

    三妮儿觉得自己被鬼牵着一样,站了起来,歪着头,傻笑着,手却不自觉的伸向了灯罩。她看到自己就是那个新媳妇,着一身大红的袄,踮着脚在够那个铃铛,嘤咛一声,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铃铛的……

    “嘿嘿,子寒,我们都太矮了,想够到那个铃铛还早着哩。”小旭看着三妮儿以为她要够铃铛。

    “嗯,嗯,是,还早着哩。”三妮儿用手冰了冰自己的脸。

    “子寒,你要不要吃唐僧肉呀,你要吃的话,自己就拿啊。”小旭把嘴巴努向桌子,下巴也跟着高高地挺着。

    “嘿嘿,我才不吃哩,没等我吃唐僧肉哩,孙悟空就把我的肉给吃了。”小旭的长长的睫毛一低头,她就笑了。三妮儿看着小旭的长长的睫毛,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指肚上就贴了一根睫毛,短,很短。

    村里人都说,眼睫毛长的人都不是东西,不好斗着呢,眼睫毛短的人呀,老实,容易让人欺负。三妮儿不知道小旭是不是不好斗,但是三妮儿知道素蓝睫毛短,但没人敢欺负。

    “孙悟空呀只抓妖精,才不抓我哩,嘿嘿。”

    小旭笑得很好看。

    “子寒,你玩不玩魔方呀?”小旭看着三妮儿一直在抬头看灯罩,胳膊腿儿都并在一块,像是被谁绑了去。就把魔方放在手心里端给三妮儿。

    “这个怎么玩呀?”三妮儿还是把胳膊腿儿并在一块,耸耸肩,又放下来,跟机器猫一样。

    “玩儿法挺简单的,你就转这些方块就可以,最后的时候把每个面都转成一个颜色的。”魔方仔细地瞪着三妮儿目不转睛,它不知道这个呆头呆脑的东西要怎么拧它怎么转它哩,于是三妮儿一动,它就极不情愿地懒懒地蹩着身子,还呲牙咧嘴地吱呀个不停。三妮儿拿眼睛看看小旭,笑笑。

    “快了快了,还差一点儿,哎呀,跑了,又跑了。”先前一顿牢骚的魔方现在竟是把身体舞到了天上。小旭在三妮儿旁边叫得让人心里拧巴得很。

    3

    咣当一声,门外一声响,魔方就不动了。修电器的家什呼啦啦地都坐在了阳台上。

    “小旭,大老远的就听见你叫唤了,干啥哩这是?”

    三妮儿把咬着的舌头吐出来了一半,小旭就站了起来。

    “爸爸。”

    跛子站在门口,个头不高,身子疲沓地架在拐杖上往下耷拉着,把右肩挑得老高,像沙地上隆起的蚁穴。头发一根根地盘成了草窝,眼睛浊,鼻头肉,嘴巴大,在脸盘上构成了一盘子特色的大杂烩。一腿长,一腿短,脚跟翘着屁股,脚尖点头作揖。握着拐杖的手骨节突出,指甲缝儿里是眯着的泥巴像是谁爱笑的眼睛,还提着一袋子东西。

    “叔叔。”

    三妮儿低头,魔方有些害怕就钻到了三妮儿的屁股后头呢。

    “哦,子寒在呀,你们玩啥呢,吃饭了没?”拐杖热火地朝三妮儿点头儿跺脚表示欢迎。

    “没,没呢。”三妮儿手里的魔方又吱呀地叫了一声,三妮儿就用手捂住了它的嘴。

    “今儿晚上在我们家吃吧,我买了点儿饼,橱子里有点儿菜呢还,拿出来热热就能吃了。”跛子的手一抬,小旭就接了个顺手把饼提走了。

    “不了,叔儿,我估计我婶儿快做好饭了,那你们吃吧,我先走了。”三妮儿看到灯罩亮了,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吧。

    “你这孩子还认生不是,你们小伙伴的,都一块玩儿呢,吃点儿饭算个啥呀?你还知道客气呢。”

    “叔儿,真不是认生,是……我听见我婶儿喊我哩。”

    张静是真喊她哩。

    “那你们先吃吧,叔儿,我先回去啊。”魔方一个跟头栽进了沙发里,但是没再叫唤,估计是摔晕了。

    “那行,有时间过来找她们玩儿啊,挨着靠着的,一出门就是么。”跛子以拐杖为中心,像圆规一样画了个弧,掉过背来看着三妮儿出门了。

    4

    天擦黑。张静家的大门和天一个颜色,又开始哇呀哇呀地流眼泪了。房子后头的树林里乌压压地漆黑一片,来了点儿风像是鬼偷笑哩,鬼一笑就吓得前院的老太太赶紧地追着孙子回家。三妮儿禁不住也打了个冷战,抬脚推开了流泪的大门,把哭声关在了门外。

    “婶儿。”

    “你还知道回来啊,也不是我说你,天都黑了都不晓得着家,跟你四叔一个德行呀咋个?都不知道告诉我一声,你说你丢了,我怎么跟你娘交代呀,你娘要是跟我要孩子,我上哪儿赔去?”

    “我不是说我出去玩了吗?”天黑,三妮儿看不见张静的脸。

    “说了?你跟谁说了?我就没在家,你倒是说说你跟谁说了?”张静咕咚把洗了手的脏水洒了一院子,三妮儿听着水摔在地上的声音,心忽然皱巴了一下,觉得摔出去的不是脏水,是她自己。

    咣当,窗户敲得直响,灯光下一攒人头又在玻璃上挂着了。

    三妮儿知道那是爷爷的头,就低声说:“知道了,下次记住了”。

    “都这么大了还不懂事,洗洗手等会儿吃饭吧。”张静抹了一把手巾进屋了,手巾摇曳,嘲笑着三妮儿。

    三妮儿朝着黑夜翻了个白眼。她看见窗户上的人头渐渐地矮了,模糊了,看不清了,像是流了泪以后的婆娑世界。

    洗了手,三妮儿也顺手在手巾上抹了一把,跟擤了一把鼻涕一样痛快解气。

    “你娘连个手巾都不知道给你买,这么多人用一个手巾,多不卫生呀。”

    “哦”擦干了的手犯罪一样地垂着,在忏悔。

    “下个礼拜来的时候让你娘给你带上个手巾啊。”张静扔下一句话又进了屋,只是灯光下的玻璃似乎暗了一片儿。

    “我有,我来的时候我妈给我买了个小手绢。”玻璃又开始当当地响了,那老头的影子粘在玻璃上像是个标本。

    “就你那小手绢顶个屁用呀,还没屁股大呢,怎么擦脸呀?”这脸也许真就没有屁股大哩。三妮儿钻进屋里硬生生地把话憋回了肚子里。

    为这事,三妮儿在心里跟张静闹恼了,插上门,呆瓜瓜地看着镜子,眼泪成双成对地往外冒。

    献宝不回来,所有人就得等着,干巴巴地等着。再飞扬跋扈的女人恐怕都晓得等自己的男人哩,这拌嘴是一回事,打架是另一回事,吃饭就更是另一回事了吧。

    听见小旭说话是在献宝回来的前一脚儿。

    “小轩,咱找子寒玩魔方去吧,那会儿她婶婶就喊她吃饭,我估计现在都吃好了,去了你可别嚷嚷啊,阿姨不喜欢吵。”是小旭的声音。

    “子寒,子寒!”小旭高一声低一声地在过道里喊。

    “她不玩了,还没吃饭哩,你们自己回去玩去吧。”三妮儿抹干了眼泪,刚要开门出去,就听见张静一嗓子把人就给轰出去了。

    抬起来的门闩看着三妮儿又腾地耷拉下来了。

    献宝回来前,一片安静,只听见老头在使劲儿地干咳,估计又是被烟呛到了吧,咳得不管心也不管肺的。

    吃饭的时候,献宝看着谁都不吭声,心里就开始躁得慌,一着急就把衣服给脱了,光着个膀子挑逗蚊子。

    “三妮儿,明儿放假是吧?”张静的鼻子吭哧吭哧地一直响,像是猪吃屎。献宝白了一眼问三妮儿。

    “嗯。”

    “你娘明儿接你来?”猪还在叫唤。

    “嗯。”三妮儿不会用筷子,那两根子棍跟有仇似的劲儿不往一处使,只把三妮儿的手指头硌得生疼。夹了根粉条还没到嘴边就出溜到了桌子上,盘成个圈,跟长虫一样冬眠哩。三妮儿看着粉条,把一直手盖上去,又听着张静吭哧吭哧的音儿,头也不抬,就一个劲儿地吃土豆,再也不碰粉条了。

    之后,就都不说话了。

    不说话,饭就吃得快了,吃饭完了就各回各的屋,各干各的事儿,放屁拉屎那是自己的事儿,别人管不着哩,不过话又说回来,谁又爱管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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