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猫有九条命

图片/丁香静

听说猫有九条命。

这，是真的。

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还是一只小猫。那群顽劣小孩趁着大人不在，把我从温暖的窝里拎了出去，嬉笑着把我从高处摔下来，又把我丢进小水塘里。我奄奄一息，又不会游泳，只下意识地扑腾了两下，就被水呛住了呼吸。意识混沌间，我依稀感觉有一双温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包裹住了我的冰冷无助的身体。我用尽最后的那点力气睁开眼，看见一个少年的脸，一双关切担忧的眼。我把那双眼和你的气息印刻进了我的魂魄深处。

你不知道，那是我的第一命。也是我们的第一次遇见。

我的第二命是被一对住在大山脚下的老夫妇收养的。他们住在一间简陋破败的院子里。每天他们都会给我吃玉米馒头和一点剩菜。有时为了改善伙食，我也会抓一两只出来偷食的耗子解馋。我喜欢爬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核桃树。每当我爬到树顶上，望着天边绚烂的彩霞和远山，就会想起那双充满担忧的眼睛。但我不记得在第一命里，我们最初相遇的地方是哪里。我决定去找你。我离开那间小院，一口气跑到村里的公路上，又跑到几公里外的高速公路上。在那里，川流不息的车流阻止了我的脚步。我被一辆飞驰的轿车碾压成泥。

第二命里，我没能找寻到你的眼、你的气息。

听说猫有九条命

我的第三命是在一家餐馆做工，吃住都在这里，夜晚负责抓耗子。

在白天没有耗子可逮的时候，我就被一根绳子拴在店门口的行道树旁。但这是我一天最快乐的时光。因为我可以卧在那里，看人来人往。我时常会想，这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可曾有个你？

有一天，一个初中学生骑着单车和同伴从店门前经过。那一瞬间，我看见了他的眼睛——明亮、温暖，像极了你的。我按耐不住欣喜，拼了命地想要追赶那渐行渐远的身影。那根拴在我脖颈的绳子瞬间收紧，断了我的呼吸，也断了我的念想。

第三命里，我们可曾擦肩而过？我无从得知。

我的第四命，说来有些过于潦草。

我被一个职业乞丐团伙收养。从我记事起，就被团伙的头头硬生生掰断了两条后腿骨。这两条后腿被缠上绷带。我被分配给一个同样遭遇的小男孩，我们俩每天结伴去乞讨。有好心人会给我点食物，会给小男孩多一点零钱。我们相依相伴、相互取暖度过了很多艰难的时光。

我曾在梦里梦见过你，那双温暖明亮、充满担忧的眼睛照亮了我黑色的梦境。我曾想过即使爬着往前走，我也要继续找寻你。

只是，我和那个小男孩，都没熬过那一年极其寒冷的冬天。

找寻你的这条路，竟然是如此艰难。这是我在第一命里不曾预想到的事。

作为一只猫，活在第五命里的我，生活算得上是养尊处优。
我随女主人住在一处豪宅里。有一个保姆专门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我过着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但我没有自由，和女主人一样，每日被囚禁在这间无比豪华的水泥笼里。我每天都被女主人抱在怀里，被迫反复地听着她幽怨细碎的哭诉。

我救不了女主人，也救不了我自己。我每日都想逃离这一命。我只想看见阳光看见你。

有一天，许久不见的男主人回家后，不知为何和女主人起了争执，两人动了手。混乱中，我被一只飞来的青花瓷花瓶重重砸中了脑袋。

趴下的那一瞬间，我还盯着那扇高贵典雅的大门。我本想趁着混乱跑出那扇门，跑到阳光下，跑到后花园外那条寂静小路上。从那里一直走下去，就可以再次踏上找寻你的旅程。

这条逃离的线路，我已想了好几年。

听说猫有九条命

我的新生活开始于一个位于25楼的两居室的电梯公寓里。我的新主人是一位白领。她就职于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她不忙的时候会带我下楼到小区花园里散步。但这样的好日子一年到头屈指可数。更多的时间，她忙得像只陀螺，不停地旋转。她早出晚归，每天清晨将我的食盆装满猫粮，拍拍我的脑袋就出门。直到第二天凌晨回来，又拍拍我的脑袋，然后睡下。

她给我买了许多玩具，却很少有空和我聊天，陪我玩耍。有时她压力山大，心情烦躁，也会对着我的猫砂盆臭骂。

我们都是孤独的灵魂。以为相互陪伴多年，就可以对抗生活的一地鸡毛。

哪里知道一地鸡毛之下，还有一堆猫砂等着你。

还好，我总是会想起的你的眼睛，我的魂魄里还有你的印记。

我喜欢端坐在飘窗前看飞机一架架地飞过。我猜想着哪一架飞机里会有你的身影。其实我压根也看不到那么远。

有那么一天，我恍惚觉得一架正在飞过的飞机里仿佛坐着你。我想都没想，伸出爪扒开了纱窗，一心想要够到那架飞机。

我忘了，那是25楼。

我已用光了六条命，我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却依旧没能找寻到你。你或许也早已遗忘了小猫模样的我。

我有时挺讨厌猫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条命。如果少几条命，会不会早一点再次遇见你？

我的第七条命是在一家宠物店里度过的。
我整日里在配置豪华的笼里窝着，吃着富含营养的特配猫粮。没事的时候，我也只喜欢拨拉拨拉挂在窝前的那根逗猫绳。我的楼上是位异常活跃的邻居。没事的时候他总是上串下跳，扰我清净。这让我很是厌烦。

每天，店里会来一些熟悉的、陌生的人。我的猫猫伙伴一只一只地被挑走。我也曾期待过，有一天你会不会突然地出现，把我从这里选走。

有一些人选过我，只是价格给的低，店主不答应。他抚摸着我一身滑如绸缎的毛说，这么名贵的猫咪怎么能这样贱卖？咱不卖了！

我就这样一直生活在店里，成了店里的镇店之宝。每天都有人特地看我，给我买好吃的，送我好玩的。我还有了粉丝群，我宽大的猫舍前那面玻璃墙，贴满了粉丝写给我的祝福语。

可是一直到我老死在这里，我都没有收到你的祝福，也没等到你的身影。

你在这个世界里，一向过得可好？

我是在一条公路边，第二次遇见你的。此时的我，是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猫。我原想穿过这条路继续往前走。有几只野猫告诉我，前几天有一双你那样眼睛的人，往那边去了。

可在路边上，我被呼啸而过的车流震昏了头，失去了寻觅的方向。

然后，背着行囊的你，就这么出现在我面前。这是天意吗？

你的气息，你的眼睛在我面前具体起来。是你吗？你长这么高大了？！

你蹲下身，眯起眼，盯着我看了良久，你说：猫咪，我们似曾相识。我也盯着你的眼睛仔细确认着。哦，是的，是你！真的是你！我万分欢喜——你果真记得我？！

你笑了起来，一把抱起我，对着镜头，自拍了一张我们的合影。

在第八条命里，我总算遇见了你。

从那天起，我陪你看过雪山，走过荒原，穿过河流，也路过村寨和城市。你带着我看遍了千山万水，领略过无限迤逦的风景。

在一个美丽的湖畔，我们躺在岸边暖暖的金色的沙滩上晒着太阳。一直闭目养神的你忽然说：猫咪，我们一起走过了许多路呢，你真的是我最完美的旅伴！

你的赞美让我开怀，我开心地跳到盖着你脸的帽子上，喵呜喵呜地叫起来。你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把我抱在怀里。

可是，后来你还要去更遥远的地方，你说没法再带着我照顾我，所以你把我寄放在一户牧民家里，请他们代为照看。在新主人的怀里，我依依不舍看着你离去的背影，我喵呜喵呜不停地呼唤你，你没有再回头。我的心碎裂了一地。

尽管新主人一家待我很好，我依然无比想念你。家里那只叫黑旺的狗总是充满敌意地盯着我。一天傍晚，我在毡房后面的草地上追逐着一只蝴蝶玩，黑旺突然扑过来，毫无征兆地咬断了我的脖子。

我其实都藏好了一小块肉，打算送给它。我想与它和解，好让它带我沿着你留下的气息去找寻你。

不知不觉，我都死了八回了。生死对我而言，只不过是最自然而然的事。我其实早已看破。

如果到最后都没有再遇见你，那么生或死，对于我，又有何不同？

终于，你在腥臊忙乱的鱼市一角，发现了瑟瑟发抖、浑身脏臭的我。

我是被前主人遗弃的，在鱼市附近被野猫们欺负，吃尽了苦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好多次，看见你从我身旁走过，我都不敢认你。你变了些模样，不过更加成熟内敛，岁月在你脸上刻下了沧桑。

我曾偷偷地跟随你走到你家门前。有好几次，你也曾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只是那时我们都没能相认。

这次，你小心翼翼抱我回家，给我洗澡。你吹干我的美丽毛发，捧着我的脸，注视着我的眼睛，喃喃自语道：你真漂亮！你真像那年我在旅行时养过的猫哦！要不，你也叫猫咪吧！我既兴奋又害羞，忍不住亲昵地舔了一下你的手。那是双温暖而厚实的大手，曾在少年时抱过我的手。

今天，你又买了几条鱼。你拎起其中一条走过来问我：今天你想吃什么口味的？我半卧在温暖柔软的床上，抬起头看着那条在半空中晃悠的鱼，忍不住咕噜一声咽了一下口水。
唔，你总是这么贴心！我想温柔地回应你：你给我做过的每一种口味的鱼都无比鲜美，都是我最喜欢的。

可是，你只听见我在说：喵呜，喵呜……

你伸出手摸摸我的脑袋笑了起来：你这个小馋猫！那今天就做“喵呜”的口味吧！

我跃下床，慢吞吞跟在你身后来到厨房。我趴卧在厨房门口，我每次都是在那里陪着你做饭。年复一年，一不小心，我都陪你度过了第18个春秋。如今的我已很老了。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喜欢做饭给我吃的你，实在是帅到天际！

你喜欢边做饭，边和我聊天。你总是和我什么都聊。我是你无话不谈的朋友，对吗？

不过，我今天有点疲乏，总是忍不住犯困。所以我只是偶尔“喵呜”一声回应着你的话。

我想坚持到吃完那条鱼，再去睡。

你觉察到我的异样。你回头盯了我几秒，眼神里流露出少年时的关切：猫咪，怎么了？饿了吗？就快好了，你马上就可以吃到美味的鱼了！

你安慰着我。瞧！你总是这样宠爱着我。
我软软地趴在地上，感觉身体的力量正在慢慢地消失一样。我强打起精神，略微抬起头，懒懒地应了你一声。

当你把那盆香味扑鼻的清蒸鱼和鱼汤端到我面前时，我一下就来了精神，那味道实在太诱人了！我风卷残云般吃完了那两条鱼，又咕噜咕噜喝完了那盆汤。我心满意足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又趴在地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我感觉自己像打了鸡血，又活过来一样。

吃过饭，你把我抱在怀里，一边抚摸着我，一边看着书。你看着一本名叫《Lonely Planet》。你经常看这个系列的书。你喜欢给我讲你旅行中的故事，以及那些故事里令你心动的女人。

只是你的故事里从来没有我。

你不记得我们曾在旅途中相逢又分离。

你自然也不会知道，我寻找过你的那些日日夜夜，我的前八条命。

你有时会给我看那些书中的一些图片，告诉我那是什么远方，有着怎样的美丽风景。

我们一起听过十里桃林的春风，看过寂静池塘的夏荷，晒过温暖高原的秋阳，踏过冰寒之地的冬雪。

我们一起走过生命漫长而美好的旅程。

我想就这样一直陪着你，陪你去走更远的路。

然而，我再也不能。

我蜷缩在你怀里，睡思昏沉。

我已用尽了我的八条命。我苦尽甘来寻到了你。现在，是我的第九条命，也是我的最后一条命。

可惜，你并不知道。

我轻轻地唤了你一声：喵呜……

我想对你说，好多好多的话。

可是，我已说不出来。

你一只手摸着我的身体，来来回回。另一只手翻着书。

你听见我的沉闷的呼唤，便问我，猫咪，怎么了？明天要出太阳呢，好好睡一觉，我带你去公园晒太阳！

你说这话的时候，依旧盯着书，并没有看我。（你看书的时候，我总是乖巧地卧在你怀里，不声不响从不打扰你。）

只是，明天？我怕我等不到了。此刻，我的脑袋越发昏沉。我感觉身体里的力量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我倾尽全力，转过头亲吻了一下你的手。

我多想能有力气凑近你的脸，去吻那张最亲爱的脸。

最后一次地吻你。

听说猫有九条命。

我忘了告诉你，我已用尽了8条命。

这是我的第九条命。

我的，

最后一条命。

可惜，你并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

我爱你，

爱了九生。

听说猫有九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