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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婉和程医生约好下午见面,本来上午就可以的,但程医生坚持要苏婉最好充足的准备,为此,在去医院之前,苏婉决定再去一次记忆银行。
记忆银行,顾名思义是存储记忆的地方,人们把不想忘记和难以忘记的事情存放在这里,期待永远记起和遗忘某些事情。虽然叫银行,却不会产生任何利息。
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苏婉来到了一个隔间,那是一个很小的房间,摆放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房间的两侧的架子上摆放着许多玻璃做的水晶球,那是用来承载记忆的。
苏婉委身坐在那张椅子上,熟练的从左侧架子上拿起倒数第三个记忆球。按下底座上的播放按键,玻璃球上开始呈现影像。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两个班级正在进行篮球比赛,操场上围满了观看的同学。
比赛开始,一个穿着红色球衣的男孩带着球左突右进,一口气奔到对方篮下,身形矫健翩若游龙。对方几名队员一起从身后扑来,他高高地跃起,双腿绷紧起身投球,手腕一压,球就呈抛物线飞出去,在篮框上转了两圈,稳稳当当地落了下去,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拿下两分。他回过头和队友击掌,蓝天白云下,少年就像漫画里的《灌篮高手》一样,意气风发。
那个男孩,叫做林凡。
中场时,他走回休息区,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全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队友拿来一瓶矿泉水,他仰起头,喉结带着肌肉有规律的起伏着。好友跟同学一起围在他的身边,他时不时的向人群看几眼,似乎在寻找什么。在水晶球最边缘的位置,苏婉一个人站在偏僻的角落,默默地看着着他。
下半场开始,没多久,比赛就没有任何悬念了,大家在给比赛助威的同时也开始嘻嘻哈哈的打闹,可老天却卷来一片片乌云,先是打了几声闷雷,然后大雨倾盆,不顾一切往地上倒,周围的同学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向四周逃窜。
画面转回苏婉,当时的她只穿了一件短袖,马上就被雨打湿了一大片,她用手捂住头发,拼尽全力在雨里冲刺,突然撞上了一个胸膛,头顶黑了一片,有人替她遮了雨,苏婉抬起头来,对上一双漆黑的眼,这个人是苏婉的哥哥张远。
2
记忆球的画面到此戛然而止,苏婉面无表情的把它放回原来的位置,并拿起了旁边的一个记忆球,放到桌子上相同的位置,按下播放键。
水晶球里出现一间教室,看上去有点老旧,苏婉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她的脸看上去有些稚嫩,圆圆的脸上还有一些婴儿肥,应该是上初中的时候。
此时的苏婉正用右手撑着脸颊,看着窗外的那颗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上面停着一直喜鹊,声声啼叫,教室的门突然打开,喜鹊受到惊吓,拍打着翅膀忽地一下飞走了。
老师领着一个男孩站在讲台前,那是苏婉第一次见到林凡。
林凡身上穿的衣服,裤子,脚上的鞋子和肩上的书包都是那里当时买不到的名牌,他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时,就像一只鹤站在鸡群里鸣叫。
结果就是这只鹤被一群“鸡”给欺负了。而林凡又是那种很软若,又不喜欢争强好胜的人,一来二去就成了大家取乐的对象。
林凡的座位就在苏婉的附近,她可以清晰的听到林凡惨烈的嚎叫和那些人刺耳又猥琐的笑声。苏婉走到林凡的座位前,拉起带头的那个男同学,吼道,“闹够了没有,都给我滚回去。”
带头的男同学一脸怒气转过身来,看到苏婉后如同霜打的茄子蔫了,默不作声的走回自己的位子,其他的同学也就四散而去。
水晶球的画面最终定格在女孩混合着稚气与英气的脸上。苏婉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她知道他们怕的并不是她,而是她的哥哥张远。
3
把第二个水晶球放回原位后,苏婉又拿起第三个,按下播放键。
水晶球的画面很昏暗,应该是在晚上,借着微弱的光芒,可以看到苏婉躺在一张床上,这不是苏婉的卧室,而是张远的。
他的卧室宽敞安静,收拾的整整齐齐。桌子上摆着十分珍贵的有着篮球明星签名的篮球。苏婉第一次进入张远的房间,就是在这种不知情的情况下。
苏婉从床上下来,慢慢的向木门走去,她忘记了自己没有穿鞋子。推开门,张远恰好站在门的外面,手里提着夜宵,两人四目相对,沉默良久。
第三个记忆球里只有一段简短无聊的画面,对苏婉却至关重要。
苏婉十二岁那年夏天,她小学毕业,母亲带着她改嫁张叔叔,离开了破烂的老家和酒鬼老爸。
张叔叔为人宽厚,对母亲和苏婉都很好,他有一个儿子,比苏婉大两岁。
自从苏婉和母亲来到张叔叔家时,张远就是一副冰冷的脸,虽然他没有明确的表示抗拒,也没有表达过任何好感,苏婉觉得和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透明的墙,两个各在一方相安无事的生活。
变故出现在一个月后,张叔叔和母亲因为工作需要出差一段时间,家里仅有苏婉和张远两人。第二天晚上,苏婉的肚子不知因为什么突然剧痛,仅仅一分钟额头渗满汗水,她咬着牙颤颤巍巍来到张远的房门前,用力敲门。
门开了,苏婉就昏过去了,醒来后她发现自己躺在张远的床上。那天之后,苏婉发现两人之间那道透明的墙上出现了一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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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起了第四个水晶球,画面显示的是张叔叔家,苏婉,母亲,张远和张叔叔围着一张摆满丰盛食物的桌子坐下。
张叔叔的母亲一如既往,容貌没有什么变化,苏婉从一个小女孩隐隐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美女。张远的变化更大,他的个头少说一米八以上,一身略紧的黑衣将完美的身材展露无遗,略长的头发柔顺的趴在脖颈上,漆黑明亮的双眼,挺直的鼻梁,刀锋般的眉骨,此时在正坐在苏婉旁边和她说话,两人时不时的哈哈大笑。
不过,水晶球外的苏婉早已忘了张远当时说的什么。只记得那天是她考上B大一起庆祝的日子。他们为她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而高兴,她为可以和他在一个城市上学而高兴。
水晶球里一家人围着桌子说说笑笑,水晶球外苏婉的眼角突然泛起泪水,她关闭没有播放完的水晶球,开始仰面抽泣起来。
一切美好的记忆都到到此结束,那天晚上,苏婉沉浸在未来的无限幻想中,一群黑衣人突然到访,他们声称是张叔叔的朋友带走了他。
黑衣人走后,张远不知去了哪里,母亲带着苏婉拿着一些行李出来,两人驱车来到几条街外的一栋别墅,别墅从外面看上去有些老旧,内部也没有多少家具,却很干净,显然经常有人来这里打扫。
这栋房子是张叔叔送给母亲的,那时他们还没结婚,怕生意上有什么意外,以防万一。即使张叔叔和母亲结婚,也不会波及到这些财产。
安顿好苏婉后,母亲开始想方设法的联系张远,当初张叔叔送房子的同时还给了母亲一大笔钱,母亲想用这笔钱供他们俩上大学。
母亲打了很多遍电话都是泥牛入海,苏婉也去了一些张远以前经常去的地方,丝毫不见他的踪影。
再次得到张远的信息是四十八小时之后从医院打来的,他出车祸了,张叔叔的对手落井下石。医生全力救治,张远只是暂时脱离危险,更深一步的治疗需要转到B市。
苏婉和母亲简单收拾一下,带着张叔叔当年留下的那笔钱坐上了救护车,一路上铃声刺耳悠长,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来到心心念念两年的B市。
手术很顺利,张远依旧昏迷不醒,医生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来,也许永远也不会醒来。
母亲把张叔叔和房子卖了,在B市租了一个廉价的地下室,一遍打零工,一遍照顾张远,苏婉几次想退学打工,都被母亲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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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第五个记忆球,苏婉和林凡一起站在张远的病床前,此时水晶球里面的苏婉和现在的她容貌已经没有太大的差异。
水晶球记录的时间是苏婉大学毕业前夕,她陪了张远四年,后者依然没有醒来,她们的钱也在一年之前花光了,这一年的医疗费用都是林凡出的。
林凡本来是一个富商的私生子,但富商的妻子和家族很有势力,逼迫他把林凡丢到小县城。最近几年,由于经济危机,林父妻子和她的家族因为操作不当,损失惨重,日渐式微。林父开始接触林凡,林凡一再拒绝,但每次林父离开时都会给他留下一大笔钱。
他们把张远冰封起来,寄希望未来的医学可以将他唤醒。
出了医院,两人手挽着手走在一起,四年的陪伴,打动了苏婉的心。
他们约好,林凡处理好手上的工作两人就结婚,苏婉回到了银栾,她出生长大的地方,也是她拯救林凡的地方,现在她要在这里等林凡把她带走,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不带走一丝悔恨。
她等啊等,等到林凡买了机票上了飞机,两人间的距离以每秒钟二百米的速度不断缩减。
一天,两天,又一天,又两天。她等来的只有一条飞机失事的新闻,编号和林凡乘坐的编次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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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婉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她擦干了眼泪,整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程医生的电话在此时响起。
“苏女士,很遗憾的通知你,我已经不在医院工作了,无法给你做记忆删除手术。”
“你,你什么意思!”苏婉有种被耍了的感觉。
“您别激动。您现在在记忆银行吧,我这里有段记忆要分享给你编号和密码都发到你的手机上了。”
苏婉从架子上拿起一个没有用过的水晶球,打开底座,拉出字母盘,将程医生提供的信息输入。
“世界上根本没有删除记忆的技术,我们做的只是掩盖,想要治愈心灵创伤只能靠你自己,其他的一切都是辅助,你确定要做这个手术吗?”
“我确定。”苏婉语气坚定。
水晶球闪了一帧雪花,接着将之前的对话又播了一遍,接着又闪过一帧雪花,又播了一遍,十几遍之后,苏婉才明白这并不是重播。
她没有忘了张远,也没有忘了林凡,只是忘了这台手术,还在寄希望它可以拯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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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婉麻木的走出记忆银行,她放弃了医院,沿着马路漫无目的的徘徊。
此时阳光汹涌,酣畅淋漓。街道两旁的梧桐树肆意生长,树枝一丫丫的向四周延展,将上方的天空填的满满当当,就连太阳的光斑也被挤成一条细线,就像动物夹起的尾巴。
苏婉踩着尾巴,来到曾经读过的高中,曾经属于他们的球场早已换了主人,一起回家的路也开始重修,喜欢吃的烧烤摊还在那里,她走上前去,老板露出熟悉的笑容,疑惑的眼神说明他不再认识苏婉。
她一条一条街走过去,回到了初中念书的学校。正值周末,空荡荡的学校几乎看不到人,她回到初一的教室,在靠窗的座位前坐下。窗外的梧桐树依旧枝繁叶茂,一只喜鹊立于枝头,高声啼叫。只是如今的桌子上资料堆积如山,完全不似它以前的主人在时那般空荡清闲。
她很难过,究竟有什么是不变的呢?
她很迷茫,应不应该彻底忘掉一些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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