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百年孤独》是2014年刚刚逝世的拉美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代表作,也是20世纪新晋加入世界顶尖名著行列的一部著作,由于宣传与介绍的原因,在国内它以魔幻现实主义的名头与晦涩难懂的内容家喻户晓。南海出版集团的范晔译本的文笔之流畅通俗,至少不亚于前,在典雅细腻方面则更为突出。故现以此版本为分析底本。
关于《百年孤独》的介绍与评议,国内相关论述已有很多,有的围绕其孤独主题、魔幻现实主义手法,或者大谈其回环式结构与寓言体例,还有的,则将《红楼梦》与之展开对比,进行跨文化比较阅读,但是对于其书中人物的解读则仍很少。一部小说,最重要的是人物,而《百年孤独》是一部比较少有的,以丰富而关系极其复杂的人物群像取胜的小说,因为人物名字与性格的重复性,甚至给普通读者带来了较大的阅读障碍。然而,这种重复性命名,以及重复性的经历与性格,却正是作者所要表达的主题的关键,读不懂书中的人物与他们的关系,谈不上读懂《百年孤独》。因此本文将以《百年孤独》中人物群像的归纳与解读为题。
为了方便分析,笔者将书中人物按性别分为男女——这也是《百年孤独》主题解读的一种常见典型,并择取奥雷里亚诺上校和阿玛兰妲作为主要解读对象,以孤独为核心,解读他们的心理与行为,并以此为侧面展示《百年孤独》中意味与形式不同的男性的孤独与女性的孤独。
一、男性布恩迪亚与奥雷里亚诺上校:孤独是一种自发忘我
总的来说,《百年孤独》中所有的男性布恩迪亚,其孤独都是自发的、无意识的。这种孤独仿佛宿命一般不可逃脱,就像围绕着圆心任意运动的一条轨迹,不论其运动得多远(半径有多长),范围有多大(划过的扇形面积有多大),始终无法摆脱圆心的吸引与束缚。下面让我们对七代布恩迪亚进行分类论述。
第一类是传奇型,即拥有天赐的才华,创造传奇事业的第一代第二代先杰们。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沉迷于科学以至于精神错乱,到何塞·阿尔卡蒂奥的漫游与回归和奥雷里亚诺上校的战争与归来。不论是勇敢而有魄力的开拓者、醉心事业的发明家,还是沉迷于性与冒险的水手,或者拥有非凡军事才华的军事领袖、工艺精湛的工匠、沉默不语的哲学家——第一代与第二代布恩迪亚家族充满传奇色彩与丰功伟绩的男性祖先们,以其热情与执着象征了人类历史上的所有男性文明成就,或者说,所有的文明成就,而又以他们的或死于非命或孤独终老的结局,昭示了这些事业的繁华过后的虚无。
第二类是资质平平,读者和评论家都很少注意到他们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第三代第五代布恩迪亚,以及刚出生就死掉了的,长着猪尾巴的第七代。从第三代的阿尔卡蒂奥与奥雷里亚诺,因为亲情与存在感缺失,一个爱上自己的母亲,一个爱上自己的姑妈,最终都死于毫无意义的枪杀,到第五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因着一个不存在的教皇之梦离开,又因着一个不存在的女王之梦归来,最终死于抢金币的小偷之手,他们可谓生来死去如鸿毛。更不要提第七代布恩迪亚:出生于乱伦,死去于蝼蚁。他们的孤独源于存在感的虚无与对人生目的的惶惑。
第三类是中庸的第四代布恩迪亚,这对双胞胎浑身上下充满象征意义,象征着人类的享受与物质文明,以及物质文明带来的毁灭。布恩迪亚家族的中期是第四代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和奥雷里亚诺第二所活跃的时期,在奥雷里亚诺第二与费尔南达的当家之下,甚至可以说是达到了一种中兴。奥雷里亚诺第二纵情放纵自己的各类欲望,而他养的牲畜却在疯狂地繁殖,好运总是伴随着他,仿佛在助长他的放纵。实际上,他是布恩迪亚家族除上校外另一个感应了命运诏示,拥有神奇能量的人。奥雷里亚诺第二其人,体型庞大臃肿,性欲旺盛,贪吃挥霍,浪费成性,爱好无穷无尽的宴会,象征着人类疯狂无度的欲望与极致的物质满足,这种物质满足掩盖了一切,智慧与美德都在它之下。我们可以读到,为了报复乌尔苏拉,奥雷里亚诺第二将墙壁全部用钱粉刷,而最终他的疯狂举动却得到了胜利;奥雷里亚诺与佩特拉·科特斯的私通带来的是物产的丰饶,于是这种婚外情开始变得正当有益。极致的物质满足最终带来的却是极致的毁灭,奥雷里亚诺第二本人,则在浇灭一切生命气息,宣告马孔多行将就木的雨季过后,变得一无是处且一无所有,每日扯着嘶哑的喉咙兜售彩票,以攒钱将自己的小女儿送到布鲁塞尔读书,他成为了一个平凡的父亲,就像失去预兆能力的奥雷里亚诺上校一样,他也终于被他依以在世间傍身的神奇力量抛弃,在繁华散尽后,发现自己始终是孤身一人。他的兄弟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则幼年见了枪决长大见了大屠杀,一辈子活在一种无法向他人道明的恐怖之中,这种由政治与暴力带来的恐惧与他的兄弟的放纵形成对比,并与阿玛兰妲由爱情带来的恐惧相映成趣。第四代双胞胎的结局表明了人类现实生活、物质文明的崩塌与幻灭。
第四类是将祖辈一切特质杂糅一身的,第六代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他是这个家族“起承转合”的“合”。他继承了布恩迪亚家族的全部优点,聪明有毅力而又充满欲望,与从梅尔基亚德斯到智者书店的年轻人都成为了朋友,甚至还萌生了一段真正的爱情,笔者一度以为他将会最终出走马孔多,在新的地方复兴布恩迪亚家族,并延续它的血脉。可是这个奥雷里亚诺是个属于旧时代的人,就像他从不想要走出自己的房间,他不想,也不能走出这个风烛残年的故土。对于他而言,马孔多就像一个全是海洋的星球上的唯一的孤岛,就像一张因岁月腐蚀残破不堪的油画,而他是画中的一个人物,绝无法走出这幅快要化作齑粉的亚麻布。他就像一个被困在一本书最后几页的人物,只能依照命运的指示完成他该完成的宿命。他的孤独是宿命的孤独。
从第一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开始,每一个男性布恩迪亚的思想与行为多少都有些陷入难以捉摸的境地。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作者在叙述时,采取的是不带感情的第三人称,而唯有奥雷里亚诺上校是个例外。自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童年时期起,读者就仿佛能窥见作者平稳叙述背后的一丝偏爱。这是一种很难掩饰又很微妙的偏爱。据说上校死去那一章写完,作者曾流泪不已,不论真伪,奥雷里亚诺上校以其独特而深刻的经历令读者印象深刻,并且以细腻的内心描写段落震撼人心。如果说上校是书中的主角的话,那么他成为主角的原因与其说是其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不如说是源于其细腻的孤独心理描绘与作者的偏爱笔触。
奥雷里亚诺在家中炼金室度过了平静而相对无忧无虑的早年,直到“感觉到命运的诏示”,在妻子蕾梅黛丝死后投奔自由党,并在后来成为起义军领袖。在南征北战的过程中,奥雷里亚诺的身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过程是他的命运本身,而这种变化本身也促成了他的荣誉与毁灭。
在描写这种变化时,作者很巧妙地采用了乌尔苏拉与阿玛兰妲等人的第三人称视角,写奥雷里亚诺上校几次返回马孔多的不同模样,从形容到举止,都进行了详细的描绘:第一次返乡是奥雷里亚诺要被枪决,那时的他看起来可亲可敬,对于探监的乌尔苏拉带来的手枪,他表示不需要,但是又担心母亲被搜身,他也询问了阿玛兰妲缠着黑纱的手。第二次返乡是奥雷里亚诺要枪决别人,并已经显示出不念旧情的迹象,不准任何人走进他的三米之内。他送给姐姐礼物,吃饭的时候讲南征北战的趣事,都不过是昔日性情的残余。那一次他枪决了保守党的蒙卡达将军。第三次返乡是战争进入僵持阶段,奥雷里亚诺突然回到马孔多,在大热天裹着毯子,仍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他要枪决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而遭到了乌尔苏拉的制止,转而开始要结束战争。
可以说,战争之所以显得虚无,与战争这种事物本身的性质不无关系,它只有被黑格尔所说的,彼此都正确正当但却彼此冲突的两种信念与理想利用时,才会显得有意义。但是战争的虚无与奥雷里亚诺当初发动战争的初衷也有很大关系,他不是为了什么理想或者大道,也不想建立什么或者毁灭什么,他只是自大并且愤怒,除了他自己,他本什么都不在乎。结束战争之际,原本为自己的人生空瓶注入了一丝意义的奥雷里亚诺真正感到了生无所恋,他穿梭在自己家里,却无视身边的人,亲情淡漠到极致。他望向自己的母亲,看到她皲裂的皮肤,“一瞬间,他意识到半个多世纪的操持给她留下了种种创伤与疤痕,也证实了这些磨难并不能在自己心里激起分毫怜悯。”这是他第四次返乡,随后他就在停战协议签署后企图自杀。
晚年的乌尔苏拉曾对奥雷里亚诺有过一段精彩叙述,她说奥雷里亚诺生来没有爱的能力。事实如此。奥雷里亚诺自出生开始就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他观察着树木花草父亲母亲,但一切事物对他而言意义不大,除却满足他的好奇心并像画卷一样渐次展示这个世界的存在本身。他是这个世界的孤立个体,仿佛是从另一个空间来体验生命的一个过客。生命对他而言没有意义。或者说,他的意义只属于他自己。他的生命中没有别人,而一旦属于自己的意义坍塌,他的人生也就无所谓存在了。——就像晚年的奥雷里亚诺,每日重复做小金鱼,做完17条就融了再做,他所做的事情毫无意义,唯一的意义是能够让他惶惑的内心暂归宁静。这实际上就是一种放弃了自己剩余人生而索性等死的姿态。
奥雷里亚诺的孤独是真正意义上的孤独,或者说,他就是孤独的本体。真正孤独的人从来不觉得自己孤独,也想不到要找个人来陪伴,奥雷里亚诺也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痛苦是源于他自身,这并非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认识不够,而是因为他的一切行为都如此自发自为,所以只能在独自一人前行的岁月中沉沦腐烂。他愈发孤独,看不到梅尔基亚德斯与他的房间,一切子孙辈眼里瑰丽的神奇,在他眼里毫无意义,不过是一堆垃圾,可以说很早之前,他就被羊皮卷预言所抛弃,而不再与其有任何命运的牵连——他的命途早就结束了,羊皮卷不需要奥雷里亚诺来解读,哪怕他拥有才华与时间。他的命途早就结束了,命运已将他抛弃,连他的预感都将他自己抛弃了,在他死的那一天,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就快要死了。
曾经命运是他唯一的朋友,他相信预兆,笃信自我,并依凭他的命运朋友,获取了无上的荣誉与权力。而他最终将这唯一的朋友失去,他变得不再无所不能,变得平凡老套,变得无力愤怒,最终靠在他父亲死去的那棵大树上,深陷最久远的记忆而无法自拔,并终于永远留在了那里。
魔幻现实主义之所以得此命名,源于其用魔幻的手法来抒写现实的人事,深入阅读的读者可以看出,像奥雷里亚诺这样的人现实生活中不乏多见,而他与其他的男性家族成员们,共同构成了人类在现实社会由浅入深的各类延展与开拓。他们领导人类族群开拓处女地,他们渴望商机与知识,他们发现地球是圆的,他们寻找新发明、寻找新家园,他们修铁路、建冰厂,他们发动战争,他们纵情声色。在《百年孤独》这个父系氏族社会的寓言里,男性布恩迪亚们做了大多数的事情,而最终却又无一例外地归于原点,或神经错乱,或惨遭横死,总之到了最后,他们总是发觉自己的人生充满虚无,毫无意义。
二、女性布恩迪亚与阿玛兰妲:孤独是一种自觉沉思
与上篇的男性布恩迪亚相对比,这个家族所有的女性成员,都对孤独有一种自觉的体验与固守,不论是阿玛兰妲还是丽贝卡,其孤独都类似一种与生俱来的生活状态,仿佛激情散去后必然回归的平静。她们寻求突破的方式无非是幻想与无望的激情,一切幻灭后,她们只剩下与孤独和解——与其说和解,不如说是以更加主动的方式融入孤独之中。
阿玛兰妲是其中的典型。她是贯穿小说大半的一个人物,然而其行为思想前后矛盾,令读者费解而以为冷漠无情。阿玛兰妲是个极其复杂的人物,而多数时候,其心理活动的解读读者所能依赖的只有其外在行为,对待曾经的挚爱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的求婚,她回应:“别天真了,克雷斯皮,我死也不会和你结婚的。”而当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因失恋的痛苦郁郁而终之际,阿玛兰妲将手伸进炉子中,让炭火烤得自己皮肉烧灼,并引以为治疗悔恨的良药,且终身手缠黑纱,似乎竟是在为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戴孝一生。这时读者大概就像乌尔苏拉一样对其不闻不问,以为她冷漠变态而行为特异。而到了故事后段,因失明而反倒头脑通透的乌尔苏拉突然又声称,阿玛兰妲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女人。
笔者对这个人物也一直颇感费解,而历来关于阿玛兰妲的研究分析也是众说纷纭,有“嫉妒说”,认为对丽贝卡的嫉妒是导致阿玛兰妲一生古怪行为的源头;有“无意识的内心冲突说”,借鉴弗洛伊德的理论,认为阿玛兰妲的孤独源于乱伦的负罪感;甚至有人认为阿玛兰妲是同性恋,她爱慕丽贝卡,却不能承认这一点,所以才会拒绝她所不爱的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和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因为她不喜欢男人;还有认为阿玛兰妲真正爱着的人是奥雷里亚诺上校的……笔者则认为任何挖空心思的揣测与琢磨都是某种意义上的过度解读,阿玛兰妲孤独的本质实际上就像乌尔苏拉所理解的那样,因为太爱而不敢爱,因为太渴望而反倒抗拒,因为过于满腹柔情而心生畏惧。不得不承认,现实生活中是的确存在这样的人的,只是现代社会的我们更适应那些敢爱敢恨的女性,而一些女性的思想情绪由于过于“婉约”,就逐渐远离了我们的视野。
在了解了阿玛兰妲孤独的原因后,我们也就能够更好地理解她的孤独本身。事实上,与孤独和解是暮年的阿玛兰妲才达到的一种境界,那时她意识到“世界不过是身外之物”,“她的内心不再为任何苦痛而波动”,那时她已经见过死神,并且着手为自己缝制寿衣,她已经不在乎是否会在丽贝卡之前死去,也不在乎是否接受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的爱,可以说,她的这种境界近似于宗教中的四大皆空,一旦看破,也就离凡世的死期不远——果然阿玛兰妲在下一页就死了。
这种对孤独的深切理解是很少见的,甚至可以说是为阿玛兰妲所独有。书中的其他角色,一切男性布恩迪亚和女性布恩迪亚,都是莫名其妙地被孤独召唤——他们离开家乡,却最终回来,他们固守科学与作坊,对万事万物不闻不问。阿玛兰妲则清楚地理解了自己的孤独、丽贝卡的孤独,与上校的孤独,并且看透了梅梅内心的怨恨,和乌尔苏拉一样敏锐地觉察到了这其中某种不可避免的轮回。而其一生的大多数时间则是纠结于其自身的哀怨,以致“每到黄昏时分她的忧郁就发出开锅般清晰可闻的声响”。
与奥雷里亚诺上校不同,阿玛兰妲具有爱的能力,甚至她用她的爱让许多人感到了珍贵的温情:从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到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再到他的侄子,甚至第五代何塞·阿尔卡蒂奥都对他的这位“曾祖母”抱以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只是她害怕自己的心,或者她并不是那么懂爱情,而在内心中幻化出了太过于理想的爱情幻梦,就像一首中文老歌中唱到的,爱情让她“慢慢地燃烧她不承认的情怀”,而因为“从来喜欢都会被爱成悲哀”,她在岁月流逝中慢慢老去,固守着自己的孤独与执拗,纠结着自己的柔情与冷血,成为了人类历史上不时出现的那种老处女。
她的姐妹丽贝卡则截然不同。即便被家族赶出去也要与哥哥何塞·阿尔卡蒂奥结婚,体现了其充满生命的激情与对孤独的努力突破,但是既然姓了布恩迪亚,她就不免沾染了布恩迪亚家族的习性。婚后某日,由于某种神秘的原因,她亲手用猎枪射杀了自己的丈夫(可以分析出是她杀的),然后就独自一人待在屋中多年直到死去。这与梅梅的结局类似,后者一切的努力学习都是为了摆脱母亲的唠叨,她对于母亲的怨恨让人联想到很多现实生活中的事例,她曾经充满生活的热情,像父亲一样喜欢宴会,而她的母亲费尔南达则以罕见的心狠手辣葬送了自己女儿的一生,她将梅梅送进修道院,后者余生没有开口说话,一个人在修道院老去。丽贝卡与梅梅的结局都像是笃信宗教的苦行修女。
费尔南达可以说是活埋了自己的女儿,而丽贝卡则主动选择了活埋自己,在奥雷里亚诺第二表达善意提出要接丽贝卡回家时,丽贝卡则因自己安静孤独的晚年被打扰表示烦闷。费尔南达以其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固执与旺盛精力,摧毁了梅梅的同时,也间接造成了整个家族的最终毁灭——对自己身世毫不知情的奥雷里亚诺在长大后,终于得以毫无顾忌地爱上了自己的姑妈,而后者回应了同样无所顾忌的热情,奥雷里亚诺祖辈们无法逾越的界限,在他这里由于无知而轻松跨越。
而费尔南达在嫁给奥雷里亚诺第二后,实际上也是姓布恩迪亚的家族一员,所以其一切行为都可以看作家族内部自身起的化学反应,而无关于他人的介入。这个活在自己女王幻梦中的女人毫无疑问从一开始就符合布恩迪亚家族的特性。在乌尔苏拉渐渐老去之时,她接管了布恩迪亚家族,布恩迪亚家风渐渐变得和她本人一样保守倦怠,并步入暮年。而乌尔苏拉时代,这个家族虽然不免孤独疯狂,但是却充满了激情与探索的热望。
最后我们提到乌尔苏拉。乌尔苏拉是作者塑造的一个光辉形象,她是布恩迪亚家族的支柱,在她雨季死去后,这个家族也就倒塌了。她身上蕴含了一切女性的优点,并象征了人类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女性,她的存在与意义,使得《百年孤独》某种程度上具有了女性主义的意味。她勤劳而勇敢,智慧而又富有洞察力,她洞悉每一个家庭成员的日常活动范围,以至在双目失明后仍可以行动自如,伪装成正常的样子。很多时候,作者借乌尔苏拉之口谈人论事,来表达他的真实意图。
在布恩迪亚家族的男人们醉心于外界事务,谈论政治,发动战争,好大喜功并最终难免孤独凄凉结局之际,以乌尔苏拉为代表的女性维持支撑着这个家族,乃至整个世界,以桑塔索菲亚式的勤劳,以阿玛兰妲式的温情,以蕾梅黛丝式的与世无争,甚至以费尔南达式的力求稳定。甚至书中还塑造了“丰饶女神”佩特拉·科特斯与“性与神秘女神”庇拉尔·特尔内拉的形象。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书中或多或少隐藏了这么一个暗喻:如果这个世界由女性统治,是否会变得好起来呢?
布恩迪亚家族的女性家族成员们,普遍对于孤独有着深刻的洞察力,她们都曾柔情似水,饱含爱意,但最终却以修女一般的状态终了此生。在大限将至之际,她们大多早已知晓,死亡与其说是一种痛苦,不如说是一种归宿,就像去探访远方的老友,她们早早就安排行程,收拾行囊,换好服装,等待死神来降。就像美人儿蕾梅黛丝抓着床单飞升之际所说的那样:“正相反,我从来没这么好过。”
三、孤独的结局:宿命或相爱
《百年孤独》中的男性角色与女性角色交相呼应,以男性的自发天然的孤独对应女性自觉沉思的孤独,以男性的混乱疯狂而充满活力的社会活动对应女性稳定勤勉而维持现状的家庭操持,以男性的意外死亡,对应女性的预知死神。笔者同时想强调的是,这种对于男女两性的分类并非刻板的性别认识——比如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就是死于意外的一位女性成员,只是这种分类能够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人物与作品主题。这种分类只是作者所展示的这则人类寓言的一种解读,在这个展示全人类精神图景的寓言中,印证了马尔克斯本人在一次采访中所说的那句话:“妇女是使世界不至毁灭的支柱。而男人则设法推动历史向前发展。”
而在面对人类共同的孤独母题时,男人与女人同样都是被上帝与一切异教徒神明遗弃的子民。孤独与存在是20世纪文学的共同主题,也是《百年孤独》的主题。当人类历史步入了20世纪后期,上帝死了,神像蒙灰,人类进入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孤独绝伦的境地,我们就像创世之初那样懵懂无知,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将向何处而去,就像晚年奥雷里亚诺上校所感受到的那样——人类被自己的命运抛弃了。我们站在大地上,不再有任何的终极意义,凡人的一切生老病死,历史的一切大国崛起,不过是时间上的一种重复与循环,如果我们能够活得和乌尔苏拉一样久,一定能够发现历史总是在不断地重演——就像布恩迪亚家族成员的命名与性格。
当羊皮卷的最后一个字被解读,马孔多被飓风吹走,百年孤独的家族永远从地球上消失时,再次谈及我们孤独的命途,加西亚·马尔克斯交了一份答卷:《霍乱时期的爱情》。他说治愈孤独的良药就是彼此相爱(当提起布恩迪亚家族的孤独感源自何处时,作者回答说,他理解而言,这是因为他们不懂爱情),中国当代作家周国平在其《爱与孤独》中也说过类似的话:“孤独是人的宿命,爱和友谊不能把它根除,但可以将它抚慰”。而全书文末最后一句话也说羊皮卷上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所以有此,大概是因为最后一个具备所有男性布恩迪亚特点的奥雷里亚诺,与最后一个具有所有女性布恩迪亚优点的阿玛兰妲,这对孤独的男女,终于相爱了——命运被打破了,孤独被消解了,寓言被终结了。这就是《百年孤独》中那场,有关我们所有人的孤独的最终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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