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耍刁蛮搅家成泼妇 装贤惠学商遇小叔
只见宝钗叹道:“自打过来,我看她虽嘴上不说,每常无人时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所以没几日就病了,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也请了大夫,说是干血之症,如今也吃了几副药,皆不见效验。”说到此,便看薛蟠。薛蟠低头不语。
婆婆便对薛蟠叹息道:“好个可怜孩子,原本身子就弱,以前也曾请大夫看过,说是血分中有病,难有胎孕的。虽然如此,我看他对你倒也忠心,人又本分安静,上上下下,无不怜爱的。若不是你死缠活缠,当日我也舍不得把她给你。不料你又娶了这么个媳妇儿,没事找事折挫她,如今病成这样,也是气怒伤感所致。真要有个好歹,岂不是我母子二人的罪过!”
我听到此,便故意放重脚步,掀了帘子进去,笑道:“你们这是说谁呢?娘母子三个好亲香啊!”薛蟠母子不提防我进来,一时竟不知如何答话。
倒是宝钗正色直言:“说的是香菱病了的事。”
我便故意惊讶:“哪个香菱?敢是原来那个秋菱么?”
宝钗道:“正是,现下她又成了我的人,便改回了香菱这个旧名儿。”
我便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她病了,倒也奇了,在我屋里时还好端端的,一到了姑娘屋里就病了。敢是跟姑娘屋里什么人犯冲吧?”
婆婆一听这话,当即气得脸都白了,说道:“她是怎么病的,你心里原该最明白。这会子平白又作践宝丫头做什么?”
宝钗忙安慰母亲道:“妈且别生这些闲气了,没的气坏了身子。”又转身对我道:“香菱既离了嫂子屋里,病也罢,好也罢,自然与嫂子一概无关,她自个儿也是把前面路径一心断绝的了。所以,她的事情,嫂子也不必多问了。”
我便冷笑道:“她与我自然一概无关,只是你哥哥,只要他没写休书,便依旧是我的男人,你们背地里跟他说香菱病得可怜,又是怎么个意思呢?香菱既与我无关,自然也与你哥哥无关。”
宝钗道:“当初是哥哥买的她,后来又伺候了哥哥几年,如今她若有个好歹,哥哥问一句,也是常情。”
我便笑道:“好姑娘,你是个大贤大德的,又懂人情世故,那香菱肯向你献勤儿,也是她识趣儿。我只求你一句,你护着她我倒也不敢管,只求别背后给你哥哥下话儿,我们屋里老婆汉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没出阁的女孩儿家,原也管不得。”
那宝钗大概是从未受过这等话,气得满脸通红,眼泪都出来了。婆婆见我埋汰了宝钗,气得话都说不出,只拿手指着我,嘴唇直哆嗦。
薛蟠见母亲妹妹都被我欺负了,气得摘了墙上宝剑,便追过来道“今日豁出去,杀了你这搅家星!”我见势头不对,便哭天喊地往外跑,边跑边喊薛家仗势欺人虐待媳妇。那薛蟠终究还是赶了上来,待他赶上来,我便横了心,往他怀里一撞,道:“杀了我罢,我算看透了,什么夫妻恩爱山盟海誓,全是哄人的鬼话!”说毕便伸了脖子道:“来罢,知道你也不是头回杀人,杀几个还不是一样,趁早给我个痛快!”
薛蟠见我一副不要命的样子,反而吓住了,举剑愣了一会子,便把剑一扔,脚一跺道:“说不得,全怪我自己运气不好罢了!”便拔足转身离去。
自此之后,我与薛蟠又吵闹了数次,宝钗母女不肯惹气,便不敢理我。薛蟠后来也曾仗着酒胆挺撞过两次,我便故技重施:持棍欲打,我便递与他身子随意叫打;持刀欲杀时,便伸与他脖项。渐渐习惯成自然,我的威风越长,薛蟠的气骨越发软了。我便破罐子破摔,反正泼妇名声已定,人也都得罪干净了,我也不必装蒜了,每日也不再给婆婆问安,连饭也不在一处吃,只点自己喜欢的酒菜做了来吃。
那薛蟠既怕了我,便每日只是躲避,宝蟾便每每借机倚娇作媚地笼络他,薛蟠便常在她房里,我看了生气,便渐次寻趁宝蟾。谁知宝蟾却不比香菱的情性,最是个烈火干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我忘在脑后。近见我又作践她,她仗了薛蟠的宠爱,自以为有了体面,便不肯服低容让半点。原先我说她,她断不敢还嘴,如今竟敢一冲一撞的跟我拌嘴了,后来我气急了,甚至于骂,再至于打。她虽不敢还言还手,却大撒泼性,拾头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
薛蟠此时一身难以两顾,惟徘徊观望于我二人之间,十分闹的无法,便出门躲在外厢。我见闹散了蟠蟾二人,倒也幸灾乐祸。每日独居院中,便与那些丫头婆子聊天,高兴时还打赏他们,他们见此,无不狗颠屁股来奉承我。我便渐不发作性气,有时欢喜,便纠聚了人来斗纸牌、掷骰子作乐,彻夜寻欢。又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吃的不奈烦或动了气,便肆行海骂,说:“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如此这般,不觉将至年关。
这一日,忽有夏家的人来接我回娘家,原来母亲已在京中置了宅院,一来便于打理买卖,二来也好与我见面。我一听此讯便喜不自胜,穿戴得齐齐整整,又买了礼物,辞了婆家,带了灵兔,便去看母亲。
母女久别,自是一番亲热。晚饭时,母亲备了我原先爱吃的酒菜,二人边吃边聊,我便将自己过门后在薛家这一干战绩娓娓道来。母亲听了又是笑又是叹,末了说:“桂儿,我本以为你出了阁,成了人,好歹总能老成些,不料还是一样的孩气。你算计了这么多,左不过是些小孩子吃醋淘气的勾当。你忙了这些日子,终究算计到了谁?一个生不出儿子的通房丫头,且你是新人她是旧,论尊卑论情分,她都不是你的对手,你不说留着她显你的贤良名儿,倒要费尽心机把她撵走,换来那个眼大心刁的宝蟾来做你的对头,你说,你这倒三不着两的毛病多早晚才能改?” 我听了这话,便不服气,道:“那你说,我该怎么着?”
母亲笑道:“你早说过,去薛家便是要做当家奶奶的,如今你当了多少家呀?是月钱归你发还是花销向你报啊?”我便支吾说月钱和花销还是归婆婆管,宝钗帮忙,再说我向来不喜欢这些俗务,也不稀罕薛家的钱,近来吃酒耍乐,我都是用自己的嫁妆。
母亲笑道:“倒没见你这么有骨气的媳妇儿,傻丫头,你自个儿瞎清高,人家可是乐不得呢!既然过了门儿,你就是薛家的人,他薛家的家私好也罢坏也罢,总有你的一份儿!我问你,如今薛家京中买卖几何?每月流水多少?主顾都是些什么人?你可都知道?”我脸上发热,皆答不知。
母亲笑道:“既嫁作商人妇,好歹总要知道些买卖上的事,省得日后吃亏。如今咱们夏家也进京了,下一步,也想做些花木盆景之外的买卖,要是能从薛家打听些行情就好了。”说完便冲我一笑。我也撒娇笑道:“您老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怎么现在才教导我这些,早做什么来着?既如此,我便替你老打听了来,那时才知道我的本事。”
于是,刚过了年初三,母亲就亲自送了我回来,临行又叮嘱了我好些话。到了薛家,便直接来见婆婆,送上一堆好礼,又赔笑道:“我这女儿自幼没了父亲,她生得又单弱,我寡妇人家见识有限,未免溺爱些,在家时也常跟我使性动气的。如今嫁到了薛家,只怕她年轻不知事,给你们添麻烦,若果然淘气,亲家母只当自己女儿一般教训便是,若实在混账不听话得没法儿,还请多多担待,不看我的面子,只看她舅舅的面子罢!”说到此,便泪如泉涌,那薛蟠的母亲原本爱搭不理,听了这番话,不由得也跟着黯然泣下,老姐儿俩对着哭了半天,最后薛蟠母亲道:“年轻夫妻难保没有吵架拌嘴的,我那儿子也是自幼惯坏了的,这俩孩子也是针尖对麦芒,不是冤家不聚头。等日后时候长了,彼此脾性儿都熟了,生儿育女的,也便好了。”说毕便叫安排家宴,又叫人上宁国府把正吃酒听戏的薛蟠叫回来陪岳母吃酒。
席上,母亲又道:“前儿我把桂儿也骂了一顿,说你婆婆素日待人是极好的,薛家也是正经人家,男人家年轻时都好个眠花宿柳的,你只合当忍耐,哪能斗气呢?”说毕又转对薛蟠道: “我们女儿出门子不是容易,再没别的想头,只盼着女婿能干,就有日子过了。姑爷,不是我说你,如今既成了家,也该把少爷的贪玩习性收收,多放些心思在买卖上,无事时便早些儿回家陪陪你娘和你媳妇,也省得一家老小替你悬心。”这话正中婆婆下怀,立时又觉得跟母亲大有知己之感,二人又牵手叙了半日,又各自抱怨自己的儿女不争气。末了,母亲道:“我也跟女儿说了,既已做了薛家媳妇,每日游手好闲自然容易生烦恼,再者,她男人成天在外头跑,也不知做什么,难怪悬心。不如赶明儿蟠儿无事时便教教你媳妇买卖上的事情,也好让她长点见识。日后也好帮婆婆和丈夫管家。”婆婆一听,当即大喜,认定这是个好主意,一来可把我另派了差事支开,省得我闹事,二来又可让我拴住薛蟠,以免他荒废买卖正事,整日游逛玩乐。
于是,事情就此商定。回屋之后,我又打叠起百般温柔来笼络薛蟠,薛蟠见我如此,大有受宠若惊之感。加之小别重聚,破镜又圆,竟比新婚犹胜。于是就此又跟宝蟾有些疏远了,那宝蟾自是每日摔盆打碗浑身不自在,我只当没看见。暗地里,我买通了周遭丫头仆妇打探我走后宝蟾的行径,这才得知自我走后,宝蟾自以为我在薛家呆不长久了,便占了我的屋子作威作福起来,那薛家母女也懒得管她,弄得这院子里竟成了宝蟾的天下,俨然成了薛大奶奶。我留心查看,果然那银粉缸和首饰盒子有人动过,想起母亲的嘱咐,只好忍了不言语。心中却暗自打定了主意:宝蟾不可留!
那宝蟾见薛蟠与我又亲密起来,气焰便渐次矮了下来,又伏低做小回来奉承我,我也假装大度,依旧与她和睦相处,跟薛蟠出去时也总带着她,那宝蟾又有了体面,又能时常跟着我见世面,便又乐起来。从此我又低眉顺眼装起了淑女,婆婆以为我母亲教导有方,喜不自胜。只有宝钗仍是淡淡的。
起初薛蟠应了母命,不得不教我。可是真到教时,却又不知从何教起。我便提议让他带了我到京中各处买卖承局商号去转转,那里自然有老总管老伙计来禀报,一来我可借机学学,二来薛蟠也好趁机巡视查账,看看买卖行情。不料薛蟠跑了两日,就不耐烦起来,嫌拘束了他。而我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原本在家时母亲也曾教我些买卖事务,皆因我懒惰贪玩,就只学了些皮毛,如今到了薛家,连账本都看不明白,只好问薛蟠,不料他竟还不如我明白。于是每日我俩总为此等事情吵架,最后薛蟠想了个主意。让我先去弄熟当铺买卖,因当铺买卖在薛家规模最小,但最为复杂难懂,只有薛蝌明白一些,不如让他先教我,因当铺的账最繁杂,我明白了这个买卖,日后银号和商铺等就能一通百通了。我听了此言,也是没法儿,只得答应。
次日,薛蟠便把我带去药材局找薛蝌,伙计禀报说二爷正跟俄罗斯来的客商谈买卖,让我们偏厅里等着。我便跟了薛蟠坐在偏厅里,边吃茶边从窗户往外看,宝蟾旁边伺候着。果然不一会儿,那薛蝌就送了几个黄头发的胖大外国汉子出来,在院子里又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便送出去了。
那宝蟾在一旁便回头对薛蟠笑道:“原来二爷还会说外国话呢?”
薛蟠笑道:“这有什么,不过会讲讲价钱罢了,省得事事找通译麻烦。当日我叔父专管薛家海外买卖,会说好几国的话,不但俄罗斯、高丽、扶桑,连海西佛朗思牙和应吉利国也是不在话下,那二妹妹也是自幼跟着他跑买卖的,也是满口地道外国话,比她哥哥说得还好呢。”
我便笑道:“怎么我就没听你说过一句半句外国话呢?”
薛蟠便红了脸道:“我们长房主要分管海内业务,没那么多外国客人......”
宝蟾便笑道:“大爷会说外国话的,那些洋酒瓶子上的外国字儿他都认得,年头多少、口味如何,一看便知。”说到此,我也掌不住乐了。
薛蝌送走了客人,便来招呼我们,薛蟠说明了来意,又嘱咐他一番,便让随身的小厮周全和宝蟾两个陪着我,自己便借口有事先走了。
那薛蝌比宝钗只小三个月,跟薛蟠一样,也是白净脸儿高个子,只略瘦些,若论眉眼神情,倒更像宝钗,浓眉大眼而喜怒不形于色。他说话声音低沉有力,举止彬彬有礼,在我跟前决不多说一句话,也决不多看我一眼。买卖上头,顶复杂的事,他三言两语就能解释得明明白白,听他讲了两三天的账,比我跟着薛蟠跑一个月学到的都多。我本来跟着母亲也有些耳濡目染,加上原本也有些小聪明,又立志要争点气,每日回去也学着看账本,所以不上三五日,当铺的买卖便摸着了些头路。一来二去,我竟喜欢上了这个行当,这个行当着实与众不同,那牢狱一样带栅栏的大门,一人多高 的柜台,长声慢气的伙计,符箓一般的当票,还有唱戏韵白样的报账,快书连珠调式的叫号,都让我觉得新奇不已。再有那当票,题头必有贬词,比如衣服必写“破”字,毛织的写“虫吃破”,皮毛的写“虫吃破光板”,字画要写“烂纸片”,哪怕是崭新的东西也要这么写。翡翠写作“硝石”,碧玺写作“皮石”,碧玉写“假石”,赤金写“冲金”,珠翠写“光银”。若是外行人,还真不明白这些。
宝蟾每日跟着我白日学买卖,夜里看账本,倒也乐呵,并不言辛苦。起初我还有些疑心,后来慢慢看出了端倪,她乐的是每日能看见薛蝌!大概近日薛蟠冷落她,她难耐寂寞,偏巧薛蝌是常见的,便有了移情的意思。说起来,这薛蝌的人品样貌才干,皆在薛蟠之上,也难怪心高气傲的宝蟾会看上他。只是此人言谈举止皆酷似宝钗,让我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好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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