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小朋友总是爱玩,我也不例外,年幼的我在家待不住到处跑着玩。
有一天爸爸下班,推着个单车回来了。那单车不是当时时髦的款式,它有些复古,像是哪里的二手车。
一开始我觉得新奇,后来发现它个头大,我个头小,难以掌控,觉得还是和朋友一起玩更开心,就不再摆弄它。可一向随和的爸爸却强硬了起来,硬是要我学会了才能出去玩。
“我不学,我要出去玩。”
“你一定要学会!”
“为什么?”
“你就该学会!”
“为什么?我才不要!”
我不愿意听爸爸的话,爸爸也没有过多的解释。
年幼的我使劲浑身解数也没能使爸爸回心转意,拗不过爸爸的再三要求,最终在爸爸的严厉教导下,我还是硬着头皮学会了骑单车。
这个疑惑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被遗忘,直到高中那年,才重新被拾起。
高中那年我爸换了个新单位,比起原本的离家几步到了有一定距离。原本离家近的时候,爸爸总是骑单车去上班,毕竟几步路我也觉得正常,而且还低碳环保。可是换了远的地方后,他仍然坚持骑单车,而不愿意开车。
我觉得奇怪,明明开车更节省时间啊。
“没事,我骑习惯了。”爸爸回答道。
我又想起这几年来爸爸总是定时给单车保养,上漆,每年都在这上面花了很多功夫。
“爸,你对单车有什么执着啊?”
接着,我还想起了小时候,我爸对我一定要学会骑单车的执念。
“为什么我就该学会?”
下
我的舅爷爷没出生在一个好时候。他正当年少的时候,也是文化大革命起作用的时候。大动乱、斗地主、批斗大会……这些这些名词被打出来,都是些冷冰冰的文字,实际上在它们的背后,是血肉真实的场景,残酷而狰狞。
当初学到这段历史时,总觉得离自己很远了,又好像已经懂了这段历史,发生了什么大体都知道,考试写起小作文,写起问答题时也是行云流水。后来才发现自己的浅薄。
事实上,所有没亲身经历过的人,都不算得上是真正懂了这段历史。
当我爸说起说起舅爷爷,说起爷爷奶奶时,我才发现竟离我这样近。
说起来特别,我爸爸和舅爷爷特别亲。
这是因为我爷爷去世的早,作为我奶奶唯一的弟弟,舅爷爷总是时不时来帮助我奶奶一家。
我奶奶家是地主,在文革之前,她从小受过教育,有知识,能歌善舞,大家闺秀,并且先天条件优越,长得也好看。很戏剧,这样的女孩子,在斗地主的环境下,因为成分不好,竟然没有人敢娶。
那我爷爷怎么娶了她呢?因为我爷爷之前娶过一任妻子,后来离婚,他要娶第二任妻子,才勉勉强强娶了我奶奶。我爷爷去世的早,奶奶很早就一个人打理着整个家和养着四个孩子。
我舅爷爷有个特点,他特别爱骑单车。那时单车是稀罕物件,早期生在这个家庭他获得的好处就是,他很早就有。
那时人们看到他,总是见着他推着单车,滑两步起步再跨上单车的模样。
少年意气风发,骑着单车,扬起尘土,阳光而自信。
有人羡慕他,他只说:“如果在大学里,这都不稀罕。”我舅爷爷从小受过良好教育,自己也爱好读书,成绩一直拔尖,在高考中,分数达到省内师范大学的分数线。他在此之前没有去过那间大学看过,他只是想象,那里会是知识份子的殿堂。他将骑着单车,跨入那个殿堂,走向那个更高更广阔的世界。
在少年的想象中,一切都是美好而精彩的模样。
可后来,他没能踩着单车去上大学。他是地主的后代,因为成分问题,上不了大学。他只能回家放牛。把满腔的抱负与希望,种进田地里。
他失踪过一段时间,踩着单车,好多天都没回来。有人说他去了县里,有人说他去了省里。有人说他会回来,有人说他不会再回来。
后来,他还是回来了,在老家娶了一个视力有些残疾的农村妇女,只是他这一辈子都很少与她交流。这对于双方来说,都是残忍的。
他过上了普通农民的生活,放牛种田。只是他是个别人眼里的怪人,他放牛时也要骑着单车放,不肯走着放。
有人说他装模作样,他说,“你懂什么,这是读书人的骄傲。”
这是他仅存的骄傲。
可就是这一点的骄傲也会刺痛一些人。
几个星期后,舅爷爷被抓进了劳改所。罪名是他思想不正,有不良倾向。
舅爷爷说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罪名是怎么安在他头上的,可当他进了劳改所,和里面的犯人打了交道之后,他也就释然了。
进这里面什么千奇百怪的理由都有,多瞪了别人一眼,也会有被抓进来的风险。而且进来的,大多和他的身份相似。
有的时候,一个人的存在就是一种错误。
狱长对他们毫不客气,辱骂和人身攻击都是司空见惯,还有做不完的苦力活和随手就来拳打脚踢。
“你们这些吸血虫的后代,活该!”狱长咬牙切齿。
舅爷爷脾气倔,忍不住脾气上来了就顶了嘴,结果招致了更大的苦头。
奶奶听说他在牢里不听从管教,总是比别人多吃亏。她听了十分心疼,在家煮了些他爱吃的菜,带了钱,就马上去劳改所看望他。
收了钱的狱长给了他们见面的时间。
看着鼻青脸肿,身上没一处好的舅爷爷,奶奶泪眼婆娑,苦口婆心地劝他:“你服服软,少吃点苦,早点出来。”
“姐,我们这些年服的软还不够多吗?”舅爷爷面色通红,“凭什么我就要服这样无理由的软!”
两人相视无言,眼睛里却弥漫着汹涌的情感。
“就因为我们家是地主吗?”
舅爷爷说完,仿佛把这些年来的控诉都声讨了一遍,体内积郁已久的积血像是要一股脑的涌出,他枕着奶奶的袖口嚎啕大哭,滚烫的泪水一颗接着一颗,把奶奶里里外外的几层棉衣都浸湿了。
奶奶叹了口气,缓缓地说:“谁都没错。”
只是生活本身矛盾密布。
后来奶奶实在心疼舅爷爷,就四处借钱,打零工,把自己存了好久的钱都拿出来,一并上交给狱长,赔了许多不是,在舅爷爷入狱的半年后,终于把他提前保释了出来。
在牢里待了半年的舅爷爷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了,他不再似个张牙舞爪的愤青般充满傲气。
他常常来看望奶奶。后来爸爸出生了,作为家里的第一名男丁,舅爷爷常常鼓励爸爸读书,还会偷偷地多给他些零花钱,让他去买书看,买零食吃。并且在还小的时候就教他骑单车。
爸爸说他很记得。那天他终于学会了骑单车,心里高兴,忍不住沿着直路一直往前骑。
笔直的路在前面望不到尽头,一直向前延伸仿佛是通往上天的道路。面前是黄昏时橘红色落日染红的整片天空,大片大片的橘红渐变色像是进入天堂的前兆般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回头时,他看见舅爷爷朝他用力地挥手,像是在和他告别,嘴里还喊着:“往前!往前!”
后来他骑回去的时候,看见舅爷爷红着眼眶,一直深深地望着他。脸上的表情很别扭,他也搞不明白,或许是喜,或许是悲,或许都不是,或许都有。
舅爷爷后来和我爸爸说,读书人一定要学会骑单车,这是读书人的象征。
舅爷爷一直都没忘记。这样有些孩子气的话,我爸同样记得很牢。
于是他对我,也有了相同的执念。
终
我之后有过思考。
人们总是想把曾经失去了的东西夺回来,有时也顾不上手段和方式。
但是如果对比一个从未见过光明的人和见过光明却被迫身处黑暗的人,我亦没有绝对的把握去判断,究竟哪种情况会更加悲哀。
舅爷爷一直骑着单车,但时间一长,单车也不再是个稀罕物件。
可舅爷爷对于单车的喜爱却一直没有变。他骑着他的老单车,老单车坏了,他就去修。修到不能再修,他就把老单车给拆了,放在盒子里。他后来又新买了一辆,继续骑,继续修。再后来,别人买了小电驴、摩托车、小汽车,他还是骑着他的破单车,穿梭在小村庄的各个地方。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也不再反驳不再理会,只是继续这样骑着。
到了我读大学的这一年。我舅爷爷兴高采烈地说要给我买单车。我和他说,我会骑着它上学放学,穿梭在校园的各个地方。
老人笑开了花。
有一天,我骑着单车穿梭于校园时,我看到了一位少年。
他推着单车,滑两步起步再跨上单车。
意气风发,骑着单车,扬起尘土,阳光而自信。
转过头,我似乎听到了呼喊声。
“往前!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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