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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候,有个有意思的写法:并不是沿着一条时间轴按顺序写下来,而是有一个大的骨架,思虑成熟了,便先填这一回。由此我想到,在读《红楼梦》的时候,也试试挑着看,是不是也很有趣呢?前二十回里,如果要先挑出几回先看的,我想应该是第五回、第十三回。
这几回里,作为前期一个线索人物,贾蓉的妻子秦可卿的身上有太多的未解之谜。相关研究,红学家们做的已经很多。但有些感悟,注定只能自己体会,今天不妨聊一聊,秦可卿的婚姻背后藏着什么样的悲剧,她名列金陵十二钗正册,为什么短短八回,就匆匆而逝?
记得第十三回里,宁国府出殡那天,曹公曾排出了长达三行的出席人员名单,包括很多草字辈的远方子孙、重孙辈,但恰恰就是没见贾蓉。直到后来,才提了一笔,贾珍命儿子换了吉服,领凭回来。其他的时间,形同木桩,被选择性的忽略了。
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写?他是要在暗示我们:贾蓉对妻子的凉薄天性。
秦可卿死的时候,最难过的不是丈夫贾蓉,却是公公贾珍,他对前来吊唁的人说:“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道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还有宁国府内外,那真是“哭声摇山动岳”。
贾珍如此看儿媳,贾蓉却一直被看作“不肖子孙”,让贾珍费了不少心思,为他捞足资本,谋取前程。在父辈掌控下的贾蓉,就像个木偶,没有自己的思想和表达,只有出了园子,遇到凤姐,才表现出心性。这样的压力下,贾蓉会有自己的感情吗?
即使掉几滴眼泪,说几句话,也只是他的应承之言,没有一丝真情。难怪秦可卿病重的时候,贾蓉还在一旁说不痛不痒的话:“他这病没有别的事,只是吃的些饮食就不怕了。“而治好媳妇的目的,是为了让”家父放心“。
而凤姐呢?之前见秦氏的时候,见面就抹眼泪,但探视刚完,她就心情舒畅地去游园赏景,秦氏死后不久,她就风风火火地开始协理宁国府。不得不叹服曹雪芹出神入化的手法,周围人的态度,就足以陪衬贾蓉和凤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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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蓉和凤姐的事,其实之前焦大的话里,已经隐有所指。焦大是“三朝元老”,早先跟着太爷一起参军,救过太爷的命,有一次受困两日没有进水,焦大把得来的半碗水给了太爷,自己喝马尿,这样的资历让他平步青云,在众人面前高了一辈。不是指责大管家不公道,就是指责后辈不长进。
但是到了贾珍这一辈,却渐渐没人买他的账。他酒后兴致大发,还当着众人大骂贾蓉:“我要住到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剩下这群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
焦大的话很有意思,好像他知道很多内情,他不仅骂贾蓉,连爹爹贾珍也一起骂了,众人听他口无遮拦,才有小厮上去,把他掀倒在地,扔到马圈里,用土和马粪填了他一嘴。他的话是前几回的一个重要伏笔,在贾家盛世繁华下的背后,隐藏着重重危机。后辈的不成器已经让焦大这辈人深深地失望了。
可以预感到,贾蓉在这样的环境成长起来,其实心智远未成熟,根源就在于贾珍这辈上。他做出了令人难以启齿的荒唐事,对待儿子,却采取严厉管控,随意安排子辈的人生。到了贾蓉这里,也只好忍气吞声,也只有在凤姐儿那里,才有一丝快活,于是他的婚姻也只剩一副空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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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形式的婚姻,对于双方都是一种折磨。贾蓉和妻子,几乎没有任何亲密的举动,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也许,他们的结合就是为了政治上的需要。在妻子死后,贾蓉还得到了一个龙禁尉的虚衔,捞到了实际的好处,足以反映他的冷漠。
按书中所说,秦氏的身世是秦业之女,也不是亲生,是育幼堂里报来的孤儿,表面看并不显赫。但从后来众人对秦氏的态度,还有秦氏房间内的陈设来看,她可能是一个“有身份的孤儿”。在她的房内,陈设着武则天镜室中的宝镜,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账。
要是她没有任何背景,怎么会有如此名贵的陈设,得到众人这么推崇呢?之前秦业在安排秦钟学业时也说了,“那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仅凭一个孤儿身份,贾家不会如此看中她,从种种疑点中,其实大家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她其实是一位隐藏民间的公主。
秦可卿总共的出场,不过八回,她生命的短暂如天际流星一闪而逝,她的形象朦朦胧胧,如镜中月,水中花。但她在全书里的地位,其实非常重要。第五回的判词中说:“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隐喻指都说不孝子弟出自荣国府,但祸乱的开端,还是在宁国府,贾珍这辈人里。
这一段祸乱,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只有在脂砚斋的批语中,还能依稀知道曹雪芹的初稿里,有《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情节,后来她的死因从羞愤自缢,改成了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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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身份对宁国府的影响,秦可卿对全书还有一个另一个作用—她是贾宝玉懵懂爱情的领路人。她仿佛存在于曹雪芹少年的梦里,随着年岁稍长,背影也渐渐模糊,只是个影影绰绰的影子。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的描写,其实也是他曾经年少、充满幻想时的心路历程。
他安排宝玉在秦可卿房间内沉沉睡去,又在太虚幻境里和兼美共度欢娱。这个美好的梦开启了他对爱情的探索,仿佛他懵懂无知的初恋,直到“情悟梨香院“,才得以醍醐灌顶,原来一个人,只能得到一份眼泪。
如果第十三回按原来的情节,仿佛一切都能解释了。殡礼、法事做了几个月,不可谓不隆重,贾珍还为儿子捐了个五品龙禁尉,这个大家族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体面,但到了第十六回,秦氏一家人却相继去世,没有逃过悲惨的命运。这个美好的影子终于化作一缕青烟远去。
她的身上,有丈夫的冷漠、无能,还有公公的荒唐、无耻,有着和身份不相称的高贵,也有着和主人公宝玉说不清、道不清的一缕情思。她是一个引人无限遐思的矛盾体。
我想,在秦可卿的判词里,除了想告诉我们,祸事的开端在宁国府,其实还有一层更深的特殊感情:宝玉的感情活动,都是在荣国府里,但真正的领路人,其实是在宁国府里这个芳魂早逝的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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