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守所的讯问室前,有一棵石榴树。
石榴树的枝叶已经铺列开来,像头发一样自然垂下来,与地面相接拱出一个映照区,容得下几个成年人弯腰纳凉。自我见到它时就一直这样,没有受到外界的一丝的干扰,有一种漫不经心却又倔强的坚持,我与它相识不久,无法得知。
我来时,石榴树正在夏季的酝酿期,酝酿着那一个由白变红的果实。说起来它比我来的时间早,应该是我的前辈。看守所所经历过的风风雨雨它早已司空见惯,默默无闻的坚守,默默的把责任挂在身上。
中伏天的太阳早早把大地的温度调到行人皱眉的程度,太阳底下的几步路走得比往常沉重,出于对太阳的尊重,汗水从见太阳起便逐渐打湿了衣裳,汗水拉着检察蓝紧紧的贴着后背,稍微大一点的摆动便带着搅水声出来了,听久了觉得悦耳极了。
我提着电脑包跟在唐主任后面往楼下赶,一个犯罪嫌疑人羁押在看守所,我们得去核实证据。
唐主任是个老检察,来时便听到他很多传说,一个万里挑一的“全国模范检察官”。对于刚来的我,他像生活在书本里的人,字字珠玑却又触不及肌发,给人神秘感却又那么亲近。我见过很多的人笑容,只有他的笑容是经过岁月打磨的单纯,和小孩子一样没心没肺。
唐主任骑着他的摩托车带我往看守所赶去,年老力衰的摩托车发出夸张喘息声,引来行人纷纷侧目,差点引发骑着毛驴去上街的讨论。我坐在后座,太阳光本来强烈,却又借着唐主任的头顶压着我想直视的心,让我没有一点招架之力,最后只能闭目养神。
看守所的门卫阿姨老早就把看守所大门打开了。在我们邻近时,门卫阿姨站在大门舒展的终点,堆着笑容跟唐主任打招呼,唐主任笑笑回应没有说话。可能是摩托车发动机声音把阿姨的话掩盖了,唐主任是个爱说话的人。
停下摩托车,上了阶梯又转个弯,再上个阶梯再转个弯,去讯问室的路程大概三四十米。最后转角就是四五间讯问室和律师会见室,一字排开,排列整齐有序,简陋的门牌昭示着身份,风化得有点芳华不再,却不失一点威严。受不了大太阳的催促,我们一头扎进了讯问室。
讯问室内被一个铁窗隔成两半,里面是一张犯罪嫌疑人坐的椅子。是一张普通的椅子改装过的,扶手搭上了一块横木,横木上镶着两副银白色的手铐,前凳腿根部镶着两副铜黑色的脚铐,手铐和脚铐深深的镶在木头里,看久了像是自然长出来一样。横木静静的搭在扶手上,布满黑漆的座位上,应是长年累月被犯罪嫌疑人坐的缘故,从看守所里面透过冷光反射在座位上,显得很凛冽却又是那么困顿,像是被抛弃了一样。铁窗外面是一张威严的案台,配着两方法凳,简单不失威严。
热浪一层一层的往讯问室里扑,化作了唐主任和我身上的大汗淋漓,刚开的空调像是摆设,过多的期待,反而加快了擦汗的动作,得不偿失。
犯罪嫌疑人涉嫌强奸罪,是个不能正确认识自身问题的大龄男青年。这个案子是我从检的第一个案子,轮到这个案子的时候,唐主任说我还结婚不能看这类型的案件,最后还是听天由命要了这个案子。
看守所的民警把犯罪嫌疑人提到铁窗里的凳子上扣好手铐脚铐坐好。唐主任清了清嗓子,正了正身子,稍抬下巴。我不禁也跟着正了正身子,扯了扯向同事借来的检察制服衣领,一种职业荣誉感莫名的油然而生。
空调开始有了作用,唐主任头上的汗慢慢化成油脂印在头皮上,借着节能灯的微光,我在侧面看着特别耀眼。唐主任坚定的眼神穿过铁窗注视着犯罪嫌疑人,随着语句抑扬顿挫蠕动的嘴唇,随着语气流转自如摆动的脑袋,我想这是经过多少案子的磨练才能对每个情节每个字节把握得如此炉火纯青。
掷地有声的讯问在两个小时三十一分钟后结束了,出讯问室的时间是午后一点五十二。太阳开始西垂,挂在正对讯问室的门前。一开门一堵压抑已久热墙喷薄而来,像是小时候全力投入父母的怀抱,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力。我被推得别过头去往后倒退了两步,嘴里忍不住嘟囔几句。当我再回头望去,一颗石榴树落在眼前,来得太急竟然连外面的环境都顾不及观望一眼。
石榴树的叶子被连日来的高温烘烤下,早已失去春天的生机,一片一片都耷拉着。一手握不住的石榴表皮被太阳晒得已经干裂,黑色裂线遍布着全身,我摸过这样的石榴,那像是爷爷布满茧的手,摩擦力极强,生命力也极强,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韧劲。
我望向唐主任,太阳光晃眯了唐主任的眼,满脸的疲惫挤出平常的笑容。说,我们在这吃了再走吧。我们在讯问室门前的就着午后烈日炎炎这道下饭菜扒拉起来,汗滴不时滴答起来打在一次性饭盒盖上,速度越来越快。炎热实在难当,唐主任返回讯问室吹空调,我便弯着腰投进了石榴树裙下。
岁月把石榴树裙划得千疮百孔,太阳光透过来照射在想要躲避的我身上。可能是石榴树的守护,强烈的光线也并没有多炙热,反而多了些温柔。
使我回想起年幼时从瓦屋顶照射下来的太阳光束,总是调皮的把鼻子凑过去,晒得人痒痒的,喷嚏不断,令人好不舒服,直到现在还有见到太阳光就打喷嚏的习惯。
“进来吹空调,收收汗准备回去了。”讯问室里传来唐主任富有穿透力的声音。
“来了。”我边回应边回到了讯问室。
“唐主任,那颗石榴树在这里多久了啊。”我问。
“石榴树在这里多久,我也记不清了。但是我记得我来这里它就一直在这里,每年开花结果,开的花好看,结的果也吃了。本来武警修训练场打算砍的后来也没砍了,就一直在这里。要是砍掉了,我们来这里没看石榴树心里怪别扭呢。”唐主任边说边看着石榴树,眼角流露了一丝欣慰。
从检两年多,来看守所的次数已经不再计算,可是每次来都得看一下石榴树,看看它的变化。会为在春天冒的嫩芽感到惊喜,会为在夏天顶着大太阳生长感到心疼,会为在秋天长大的石榴而莫名开心即使不能吃,更会为冬天的寒冷中看着萧条的枝干而责怪看守所的工作人员不知道爱护一下。
后来,我在同事口中了解到唐主任经历了一场常人所不能忍受大病。可我看到的是一个无比乐观的、如初经世事的中年人,上善若水,大智如愚。芳华中说:一个始终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我觉得这个唐主任对人生的态度有异曲同工之妙。
大地周而复始,万物轮回不绝。石榴树年复一年守护着那片土地。而唐主任像石榴树一样,用检察官的名义一直守护着公平正义,用人生驾驭者的名义影响着身边的人。
在芷江检察院的办公大楼里,有一个名叫唐唯淞的检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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