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之蒐
晋襄公七年春天,晋国贵族齐聚夷地,举行大蒐仪式,照例要检阅军队并对军队统帅进行一定的调整。从晋文公四年开始,晋军一直保持着这种习惯和规制,其间尽管军队规模有所扩张,卿的数量也有变化,但历次调整都只是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微调,并未触动人们的根本利益,甚至为了拉拢列卿,国君还要刻意向大家族倾斜。从这个角度来看,夷之蒐的目的显然就不那么单纯了。
为了搞清楚这种变化的根源,我们还需要对晋国内阁制的发展历程进行一个简单的回顾。
晋文公四年,楚国大军北伐齐、宋,为了救援友国,也为了实现霸主理想,晋文公召集国内贵族在被庐举行大蒐礼,确立了三军六卿体制。这套体制既转移了国内矛盾的焦点,又激发了国人的斗志,但其实质上只是国君与居守派贵族所达成的妥协,在根本上是不完善的。
城濮之战后,晋文公成为中原霸主,以臣召君挟持天子参与践土主盟,着实出了一把风头,在国际上的威望也达到了顶点。趁着战胜的余威,晋文公在城濮之战的次年,再次进行了一次军制改革,从国中抽调兵士组建了三行步兵,也即作三行。
当时中原诸侯之间的战争的形式主要是车战,但由于戎狄生活的区域开发程度较低,在对付深山老林里的戎狄时,人们还是不得不依靠步兵。不过也有论者认为,晋文公所建立的三行,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三军罢了。因为在当时的观念里,只有天子才能保有六军的建制,诸侯僭越建立六军不符合规制,因此只能以三行来作为替代。
不过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晋文公建立三行实际上还另有深意。我们知道,晋文公是在极其不利的环境下回国即位的,早年晋惠公战败被俘,为了获取国内贵族的支持,作爰田、作州兵,出让了大量的公室利益。晋文公在外流亡多年,在国内毫无根基,为了能够让居守派的贵族支持自己,郇地会盟时更是出让了不少的利益。
这两次国君换取贵族支持的利益交换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国君的权力被前所未有地架空了。而被庐之蒐,在居守派贵族的一再争夺之下,更是削夺了国君的军政大权,国君之于晋国,俨然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实权的精神领袖。在这种逼仄的局面之下,晋文公不得不通过其他的方式来与贵族进行周旋,这恐怕才是做三行的真实目的。
在城市攻防作战中,战车受限于地形,在一些特殊环境下无法发挥大的作用,这个时候就需要步兵出场了,国内一旦发生什么变乱,步兵的作用显然要比车兵的作用大得多。为了能够牢牢控制步兵的调动,这次组建的步兵的军团首脑,也就是中行的主将,是一直以来担任晋文公御戎的荀林父。御戎实际上就是领导的司机,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国君的心腹,晋文公让荀林父担任中行将,实际上就是在为自己组建可以对抗卿族的军事武装。
除了中行将之外,左行将先蔑,右行将屠击,都属于国内处于边缘地位的贵族。这些权势低微的贵族,虽然力量弱小,一旦汇合起来善加利用便也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用边缘贵族来平衡核心的卿族,组织一道统一战线,也是晋文公所采取的策略之一。
不过三行存续的时间很短,到晋文公八年(公元前629年)时,晋国在清原举行大蒐,将原来的三行拆解为两军,再加上原来的三军,晋国的正规军规模达到了五军。尽管以三行平衡的三军的企图遭到了抵制,晋文公终究还是将自己的势力如赵衰、箕郑父、胥婴等人,安插到了十卿的行列之中,使得内阁成员居守派和流亡派可以平分秋色,君臣之间的权力博弈再次达到了均衡状态。这也从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出,晋文公已经基本上掌握的卿位的人事任免职权,他的不懈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
然而遗憾的是,这样的人事安排也只有在晋文公个人的威权之下,才能起到真正的作用。离开了君主的权威,卿族的崛起必然会对君权造成威胁。晋文公在位仅仅九年(公元前628年)就去世了,他死后,所谓的居守派和流亡派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原本忠于晋文公的流亡派和边缘贵族也都转化成了卿族,与继任的国君之间又形成了君权和卿权的分立态势。
在晋文公去世前后,晋国五军十卿的内阁还进行了几次微调。先是狐毛去世,晋文公想让赵衰顶替上军将,但是赵衰不肯,让给了先轸的儿子先且居;不久之后狐偃也去世了,晋文公这才把赵衰提拔为上军佐;中军佐郤溱去世后,上军以下各卿依次递补。
到崤之战后,因为听从文嬴之言,晋襄公释放了秦国的俘虏,先轸在朝堂上“不顾而唾”顶撞了晋襄公。事后因对自己不顾君臣礼仪的做法感到愧疚,在当年夏天抗击戎狄入侵的箕之战击败狄人之后,先轸摘去了甲胄,闯入狄人军中,被狄人杀死,算是以死向国君谢罪。众人感其忠义,推举了先轸的儿子先且居出任正卿。
到晋襄公六年(公元前622年),晋国的老一辈革命家赵衰、栾枝、先且居、胥臣都相继去世,晋国的卿位出现了严重的断档,因此决定舍弃两军,重新回归三军的建制。与此同时,晋襄公还想趁此机会,将六卿的人事任免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于是决定在夷地举行大蒐礼。
在确定内阁名单时,按照晋襄公的意思,他想让士縠和梁益耳担任中军将、佐,中军以下循序提拔,由箕郑父和先都担任上军将、佐。这样可以不打破原有的卿位序列,既能满足国君自身集权的需要,又能让国内各大家族之间维持一个平衡,取得一个令各方都满意的结果。与此同时,晋襄公掌握人事任免权,可以有效地约束卿族势力的膨胀,防止世卿世禄的出现对君权造成制约。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很骨感,晋襄公本身人事任免的权利实在有限,再加上他年纪轻缺乏威望,他的想法刚一提出就遭到了卿族的抵制。首先提出反对意见的,是前任中军将先且居的儿子先克,他认为狐、赵两家追随文公多年,对于晋国的称霸有很高的功劳,中军的人选自然应该在狐氏和赵氏中间挑选。
这个理由说的冠冕堂皇,似乎有理有据,但实际上也暴露出一些问题。狐氏和赵氏本来属于是晋文公的心腹,可当第一代的赵衰和狐偃死后,那种原本同甘苦共患难的君臣情谊已经不存在,狐赵两家已经彻底地转化为了卿族,与其他居守派的贵族并无二致。他们所需要的是强大家族实力,执掌国家权柄,实际上已经是站在了国君的对立面了。
狐赵两家在夷之蒐之前就组成了庞大的竞选联盟,四处拉拢游说国内的各族豪强,左右舆论,使得晋襄公无法坚持自己的意见。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晋襄公不得已只能同意先克为代表的豪强的提议,以狐射姑和赵盾作为中军将佐的人选。
有志不在年高。这次的人事调整,几个初出茅庐的职场新秀熟练地运用各种政治手腕,巧妙地孤立了君权,击败了身经百战的老将,一跃成为这个当时最强大国家的执政者,显示出了蓬勃的朝气,也彻底颠覆了人们以往的认知,这样的景象也只有在晋国自由竞争的政治气氛下才能显现出来。
不过这件事也引起了晋襄公的警惕,先克利用其祖先轸、其父先且居的影响力干预人事任命,其本意不过是想让赵盾上位,通过与赵氏的联盟维持其既得利益罢了,这点倒不足为虑。真正让他感到忧虑的,是那个不动声色却能引动大夫一致拥护的赵盾,一旦让他当上了中军将,以其在大夫中的影响力,很可能会变成另外的一个里克或者郤芮,这样的权臣一旦出现,对于君主权力的集中显然是不利的。
在这种情形之下,为了防止赵盾坐大威逼君权,他只能与狐射姑联手,因此就故意不解其意而让狐射姑做了正卿,赵盾为辅,意图在六卿之间形成制衡关系。
赵氏源流
狐偃和赵衰本来都是文公的近臣,在文公流亡以至称霸的过程中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而在他们跟随文公的这几十年里,狐偃的地位和作用都显然是高于赵衰的,可同样是股肱之臣,为什么在他们死后两家之间的实力会相差这么多呢?要想解答这个问题,就不能不提一提赵衰这个人了。
赵衰字字子馀,谥成子,又称成季、孟子馀,是嬴姓氏族后裔,其先祖与秦国公室同源。《赵世家》对晋赵氏先祖的来源记述很简略,只说了四个字:“与秦共祖”。在《秦本纪》中,秦赵两家共同的祖先是一个叫做大业的人,是东夷的一支。传说五帝中帝颛顼的裔孙叫女脩,她在织布的时候,吞了一只玄鸟的蛋,孕而生大业。关于这一点,白国红在《春秋晋国赵氏研究》中认为,这在一定程度上佐证了该氏族是出于以鸟为图腾的少暤氏,其活动区域大体位于泰山附近鲁国曲阜一带。
大业据说又叫做皋陶,在虞舜时期担任士的职务,其地位仅次于大禹,据说最早的刑法也是由他制定的。大业娶了少典氏之女名女华的,生了一个儿子叫大费,也叫伯益。伯益在舜时担任虞的官职,据说懂得鸟兽的语言,其主要职责就是调训鸟兽。在有关远古氏族的传说中,伯益的主要功劳,是与商朝始祖契、周朝始祖弃一起,随大禹治水,并发明了水井,因此受赐嬴姓。
大禹死后——按照古代美好的传说——据说要禅让给伯益,但我们也知道,自打《竹书记年》出土以后,上古的美好传说就都被打破了。实际上伯益在大禹死后,与大禹的儿子夏启争夺部落联盟的主导权,最终被夏启打败并杀死,也因为两族之间的恩怨,嬴姓氏族在夏朝一直都没能进入权力中枢。
伯益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大廉,领鸟俗氏;一个叫若木,领费氏。到商汤伐桀时,费氏部落的首领费昌投奔商部族,为商汤驾车,建立了功勋。商朝中期,帝太戊又让鸟俗氏的中衍为其驾车,并将王室之女嫁与中衍,这支嬴姓氏族以后也世代为商王朝服务,成为一方诸侯。
商朝末期,中衍的后代中有一个叫胥轩的,与姜姓申国联姻,生一子中潏。此时嬴姓氏族的活动范围,大体上位于山西境内的霍太山一带。中潏和他的儿子蜚廉,为商朝抵御西戎,武王伐纣时蜚廉受商王委托,到北方联络方国,但他的使命还未完成,商朝就已经败亡了,蜚廉只好在霍太山设坛祭祀纣王。到周成王三监之乱时,蜚廉又试图联络淮夷各部反周,被周公打败并杀死。
蜚廉死后,周公将霍国改封到霍太山,从而夺取了嬴姓族人的立足之地。蜚廉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做恶来,一个叫季胜。恶来在持续不断的战争中被杀,另一个儿子季胜则投降了周王室,但并不受器重。到周成王时,季胜的儿子孟增有宠于王室,被赐封地皋狼(山西离石),因此他也号称宅皋狼。也因此,皋狼之地一直都为后来的赵氏看重,春秋后期三家分晋的起因,就是智伯瑶向赵襄子讨要皋狼之地而引发的,这些都是后话了。
孟增之后有衡父、造父,到造父时期,嬴姓氏族有了很大的发展。嬴姓氏族在殷商时,就一直以善御著称,因此周穆王就以造父为御戎。造父为穆王驾车,西巡西王母,东征徐偃王,立下了汗马功劳,被封到赵城(山西洪洞县)成为诸侯,造父因此以赵为氏,这就是后来晋国赵氏的来源。
我们再说被周人所杀的恶来,留下了一个儿子叫女防,之后又有旁皋、太几、大骆、非子。非子与造父处于同一个时代,二者出于同一个氏族,造父受宠得氏,他们也引以为荣,便也以赵为氏。因此说后来的秦国是嬴姓赵氏,将秦始皇称为赵政,应该也没什么错。
到周孝王时,非子在犬丘养马被周王室得知,令其在渭水流域为王室养马。非子本来并非大骆的嫡子,但由于周孝王对其很欣赏,就想让非子做大骆的嫡子。但是这个想法遭到了申侯的反对,周孝王为了安抚申侯,只得将非子封在秦地,成为王室的附庸,因此非子又被称为秦嬴。非子之后,经秦侯、公伯传到秦仲时,西戎为乱,犬丘的大骆嫡系被西戎所灭。周宣王命秦仲为大夫,讨伐西戎,结果秦仲也死于非命。周宣王又召集了秦仲的五个儿子,给了他们七千士卒,让他们征伐西戎,终于取得了成功。秦仲的长子就是后来的秦庄公,在平王东迁时,正式受封为诸侯,建立了秦国。
而造父的后代发展走向却截然相反,造父之后六世到奄父时为周宣王御戎,千亩之战时周宣王战败,奄父奋力驾车,使周宣王脱险,但似乎赵国也被戎狄灭掉了,奄父只好追随宣王进入王室。但到周幽王时,宗周附近戎狄活跃频繁,宗周内部的矛盾也一触即发,很多有预见性的大夫都纷纷向东迁徙。奄父的儿子赵叔带,据说也因为周幽王荒淫失国,开始到晋国为官,这是赵氏进入晋国的开始。
赵叔带奔晋之始,晋国的规模还很小,国内的封地也大都是封给国君支系的公子公孙。而当历史进入春秋,东方诸侯都在相互兼并中不断扩张势力时,晋国又陷入了七十年的内战中,其发展也极为有限。在这样的背景下,作为异姓贵族,赵氏在入仕晋国的初期,还很难有所发展,直到赵叔带之后五传到赵夙,赵氏才开始拥有的自己的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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