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文明

作者: 陆诗明 | 来源:发表于2019-05-02 00:04 被阅读10次

最后一批鸟飞过医院外墙的红十字,凌乱的翅膀声压住了这幢房子的哭泣。我不知道那些会是什么鸟。它们在本质上似乎是一样的,何况它们从不会自我介绍。

  我唯一确定的一只麻雀,它立在医院人工湖的围栏上仰视着大楼。它也一定认为这些人在本质上是一样的。比如我,挨着一身黑色的大衣正走进重症病房;比如这位双眼已经被各种管子遮蔽的女生,我的最后一位女友。我不知道她目前脑子里还回荡着什么,是否有人类的文字,花香的密码,或是我们在开春买的第一只风筝。更有可能的是她处在某种程度的幻觉之中。蓝色梦幻汽水般的洋面上,她穿着杜鹃花长裙,使劲地揉弄着双脚脚趾,让海水把暖痒的沙粒从指缝间带走,而我应该坐在她左面的木躺椅上,用艺术吸管嘬着冰镇椰汁。这是有吸引力的举动,当一个口渴的人看见另一个人的喉头耸动,伴随着“嗝咕个咕”的吞咽声,再看见椰壳外敷就的饱满水珠,立刻让喉管想起了冰液滑过时分的那刹那冷静——至此之后,血管舒张,血液奔涌,全身都将拥有清凉的快乐。而喉管将是第一处领略到快乐的地方。她会向我走过来,问我椰汁摊的方位。

  欲望造就了因缘。不过极有可能的是,不管因什么欲起,最后都会回到爱欲。我在海边的奇遇犹如风吹细沙,一下成形,一下又不成形,所有动作都带有鲜味与闲味。

  那是我们初见的场景。而现在她的氧气管里敷就了细细的水珠,预示着某种凉意的到来。她此刻还未从海边苏醒,回到我的身边来。

  最后,她彻底消失在一片蓝色之中。

  在弥留之际,她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睁开眼睛。在此之前,也没有回光返照。在前天夜晚,她吃了两片切好的苹果之后就沉沉睡去,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看晚间新闻的时候,指着发生事故的一处断崖蹦极地点说自己也想去蹦极。

  没人知道死亡何时到来。她就像是如往常一般躺在这里,平平淡淡地走掉了。

  她的家里人不愿意再开一场追悼会,让化妆师在她黑色素沉积的脸上抹上重彩,她们也不想要哭声;在此之前,她们已经哭得足够多。于是她们尽快签好了火化的单子,这样她的身体就完成了最后的交付。

  这其中我们都极其冷静地商讨内容,好似处理的是一批货物。泪点如同一颗颗深埋土里的地雷,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迂回着。

  我们都没有去到火化的现场,我们一般认为她最后的旅程不需要任何人的观看。

  很久以后,拿在手上的木制容器躺着另一种形态的她,大家围着空荡荡的床铺在进行某种思考。印象中没有人做多余的事情,我走出人群,跟她父亲说了一下。我想跟她单独呆一会儿。

  我想,这不只是出于我个人的感情需要。在她刚住院的时候,她就提到了某处永生之所。她说,人不该只是简单地把生当成有效的状态,事实上,死也不是有效的状态。也许不一定有地狱,但死去的人们一定是有地方去的。

  那会是个什么地方呢?我现在肯定不能问这撮尘灰,不过奇怪的是,它犹如应答一般微微颤动。

  木制盒子不应当有机械的成分,没有机关。我也没有患病,手脚都老老实实地稳住。可这个盒子仍然在微微抖动。这种抖动或许在很早之前就开始了,只是在我与它独处的时候才显得如此突兀。那就不可排除是盒子里面的东西了。

  而我不相信里面除了骨灰之外还会有些什么。很明显,这种盒子极易打开,只要一推盖子就可以。这时候,我不像各种悬疑剧里拖沓的主角那样停顿住,几乎是瞬间推开了盖子。当然没有人对我说过不能推开。

  薄木板的衔接口新鲜光滑,一下推开。走廊里日光灯打入这块小空间,如同久别的春日,也好似第一次我与她的交谈,白沫的浪潮又深深拍在脚脖子上。尽头的尽头,我看见了一只瑟瑟发抖的黑鸟。

  接着我发现它并不是害怕,而是并不完全。它在抖动之中粘合它的脚部,雕出它的羽毛,不一会儿就已经变成了一只真的鸟。不过,这是一只没有眼珠的鸟。

  我已经来不及惊奇了。那只鸟一跃出盒子便消失在消防通道里,我低头看,盒子里木质花纹清晰流淌,连一粒残留的灰尘都没有。我必须追上那只鸟,我心里想:不然那些人一定以为我把她的骨灰给倒了。

  而且谁会信它的骨灰变成了一只鸟呢?

  我钻进白粉飘荡的消防通道,往上看,勾折重复的楼道像是一颗硕大的眼睛。二十楼以上的阳光衰落在身上,没有感到一丝疼痛。黑鸟在离我五米高的地方。明显是在等我。

  现在只能跟它去。我一级级地把自己踏离地面,这一种古老的方式,让人类得以拓展空中的领域,仿佛是开辟了新的文明。我接受了来自更高处的空气、视角与心情。忽然一想,只剩下灵魂的她,在脱离肉体之后,应该也是这样上升的。

  可这鸟,是不是就一定是她呢?

  无须多想,我跃过三层楼,黑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在我即将接近它的时候,它又继续向上飞行,又离我五米远。

  这家市级医院大概有二十几层楼,如果它一直不停的话,我也将一直爬上楼顶。鸟这种生物大概是不能明白电梯的吧。

  五米之后又是无数个五米。指引的黑鸟终于停在了二十五层的楼顶,面前是一扇灰蒙蒙的大门,门锁紧闭。黑鸟平稳稳地穿过门板,于是门锁就无声地被打开了,犹如刚才的我打开了盒盖一样。

  白光洒入视线,水泥地展开,一直抵达有护栏的尽头。天台上犹如另一颗星球的表面,复杂而原始。

  我没忘记再看一眼黑鸟,它似乎比刚出现的时候大了。而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它又大了。这使它开始与我沟通。

  长长的喙急急地开合着,它说:“来到这里的人都做好了准备。”

  事实上我并没有任何准备,我这么说,我也不知道我应该来做什么。它似乎看得出来我跟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在你死的一瞬间你就应该明白了,就像我一样,决定在火化之后变成一只鸟,你呢,你又要在什么时候变成鸟?”

  我忽然明白过来,这只鸟早已忘了自己是谁,它现在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了。

  我这么告诉它。第一,我并没有死,我是跟着你走上天台的;第二,我也不想变成鸟。

  “你再好好想想,实际上你就是死了。”

  不可能的。我这几天连感冒都没有,我说,而且死的确实是你,也就是,我的女友,我的亲眼所见。

  “在这里,亲眼所见,亲身所历都没有什么正确性。极有可能死的应当是你。这几天你所看见的别人的死样都是你的幻觉,躺在病床上的根本就是你自己。”

  我还想开口反驳,它又说话了。

  “不过你再怎么争也没用,好比一个已经被关进大牢的犯人跟同伴解释自己的清白。无济于事的。你已经在上面了,下不去的。”

  胡说。我伸出手想指我背后的大门。见鬼了,我大叫。那扇原本应该在的门已经变成了平地。我现在正踩在平平整整的楼顶上。真的毫无办法回去了么,我问。

  “毫无办法,爬上高楼,就意味着抛弃了地面的一切。”

  那我从这里跳下去呢?我问道。“那你会飞速地变成一只鸟,不过我劝你不要那么做,不要急于求成,结果下落的时候变形太急,就会长成畸形的鸟。”可为什么你就可以这么快成形?我继续问道。“这就是决定,我决定在死的那一刻就变成鸟,而有些人不一样,他们还想在高楼上多做几天人,这样的话,他们就要先从蛋开始,而且这段时间内只能呆在屋顶上,渴不死也饿不死,只光是照看着这楼下的浮世。”

  估计是它要给我见识一下。它的身影往楼外飘了飘。我由此向远处望去,天空中长着灰蒙蒙的毛,孤独却又聚集的高楼顶上徘徊着一根根蛆般的黑影——在远处也只是造物主的一段段笔画而已。

  那么这里该是死人应该来的地方,我已经死了。我喃喃低语。可是我真的不舍,我好不舍。可是我也真的真的说不上来不舍什么。

  “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其实你当了鸟也可以飞到世界中去,只是你什么也做不了,”它停顿了一下,乌黑的眼眶里空空荡荡,那里似乎应该要有一些什么,“你还想看看世界吗?”

  可以的话,我说,毕竟只待在这里等着变成蛋就太窝囊了。

  “窝囊是什么意思?”它问,不过又似乎是笑着摆了摆手。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骨架变成了胶状的固体,四肢掉进皮肉里面,毫无声响。我不再是人的样子,但我却没有感到任何不适。我转动自如。

  我整个人弓起来,又或者是说,团成一团,卡在一个正正当当的黑色小洞里。“你现在是我的眼睛了。”黑鸟抬起头,我被随之举高,看见散发着朦胧热气的蛋黄色太阳——或许那只是另一只眼睛。

  它穿梭在楼宇之间,偶尔飞过某扇窗户时,我可以看见亮晶晶的自己。我再次看见了黑溜溜的沥青高速公路,闪耀发光的脆车皮,还有不知怎么会有生命的人群。我不禁想说话,可我又不确定我是否还能发声。至少,它能听见吧。

  我想回医院去看看,我这么说。

  “什么是医院?”它平淡地说到。我一开始觉得它是在拿我开心,然而它一点笑意也没有。或许,它真的只能是一只鸟了。

  你会忘了多少事?我问。“一只鸟该记得多少事?我最后还能跟你说的就是这些,成为鸟之后,原先人类的各种东西都会忘记,比如我早已忘了什么是你说的医院,现在只能模糊地记得人类的鞋子应该怎么穿,三明治到底是什么形状的这类事情,过一会儿又都会忘了。这在佛教里,应该是称为习惯。”它熟练地操控着自己的翅膀与尾翼,拐过十字路口,立在一根斑驳的电线杆上。这是一只不知道自己生前死去的医院为何物,却把佛教紧紧铭记的鸟。

  我低头看着一队骑自行车的少年单手骑行飞驰而过,留下一串清晰的铃声。如果我现在就跳出眼眶会怎么样?

  “你不会保持湿润,你会变成一块石头,虽然这样能让你永远留在这个世界上,但这样的你比留在高楼上的那些人更惨。

  还有,世界上的石头,都是这么来的。“

  这片大地,这些高楼,都是曾经的人们?他们因为特别的不舍,变成了石头,留在这里。

  “当然是的,他们是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他们的数量你无法想象,你得知道,我们的文明,高楼文明,不是指高楼上的那些人所组成的文明,高楼的本身就是高楼文明。”

  “我也听到过一些传说,大概你会知道水星、金星、火星等等很多行星。人类总以为这上面是没有文明的,然而上面却会有尘土,那些就是高楼文明。整个星球的尘土,都是生命。“

  有些星球,应该是气体星球吧。

  “鸟死了之后就会变成大气啊,总之会不断地离人类文明越来越远。”

  佛教里的轮回是错的?生命其实是一条射线?

  “没错。人不会永远留在自己的文明当中。”

  它说完这些话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让我一度怀疑它是否连语言也失去了。

  我们划过杨柳围住的湖泊,在最天真的孩子们面前盘旋。天上偶尔会下软针一般的雨。下雨的时候,我会很难过。

  我以为我不会再有感情了,也没有什么好难过的。我这么说道。我一会儿就变成蛋了,我觉得我的皮肤开始变得硬邦邦的。

  “可惜的是,我也快不能讲话了。不过我也对世上的事忘得差不多了,不然还能问问你,你是干什么的。"

  我没有应声,我的外表正在一层层缩紧,像是肌肉一块块弹起。

  “我就想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想一直活下去,”它又补充道,“活在这个世上。”即使活不了那么久,大家也都想把自己的名声流传下去。这大概是所有人都在下意识做的。“

  不朽吧。我说,其实不休是真的很无趣的,每个人都只是想把自己竭尽心力的那一面留在文明里,拍拍后来人的肩说,啊,我这一路也都是磕磕碰碰的。就这样给所有人打气加油。

  “好吧,我什么也听不明白了。”它苦笑着,声带已经悄然变形,开始夹杂着清亮、高昂的鸟鸣了,“帮我看看我的尾巴,是不是开始分叉了。”

  是的,我说,恭喜你是一直燕子。

  这时候我们归航,有几只风筝缓缓地上升着,风用力拨动油嫩的草皮,出现了一道道明晃晃的线。世界的风景令人感伤。许多天以前,女友还在讲永生之处,在讲生死观,她还曾经叫我去帮她买椰汁。

  那又得回到那片透明之海旁边了,她踏着白色细沙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向我走来。我正套着打好的沙滩裤,戴着半个头大的墨镜,一个人把自己装扮得严严实实。直到她叫我去给她买一只椰子。卖椰子的店空空荡荡,仿佛只是用木头临时做的架子。里面的冰柜冒着热气,电风扇没有扇叶。这时候我看见细细的椰树上密密麻麻地结满了椰子,像是小时候弄丢的所有氢气球。她让我爬上去摘,可我从来没有爬过树,何况这棵树有那么高。多少高呢?她问。有一栋楼那么高吧,我回。

  没事,她张开大大的裙子,像一张春天的床,我会接住你的。

  我往上爬,爬啊爬,终于够到了一个,可它直到被扯离了枝干,朝天空飞去了。完了,我想,这颗真的是氢气球。于是我接着碰飞了二十四颗椰子气球,在碰到最后一颗的时候,它死死地粘在我的手上。

  最后我回到地面,把我用过的吸管借给她,她道谢了。之后我也不知道她怎样喝到了椰汁。

  “你总会被逼着做一个梦,而你不该是沉醉其中的大多数,你就是被选中来打碎这个梦的人。”她在最后的最后,这样说。

  然而眼前的这只快不是人的鸟说不出这种话来。它只想把我送回楼顶,很快我看到了医院的楼顶,一样是水泥平原,没有楼梯,我知道我不再做点什么就完了。

  我不能变成蛋,接着是鸟,再者是大气,鬼知道再往后是什么。

  我们总不能一直被困在在规律里面。我叫了它一声,跟它说了句什么。它早已与我没有瓜葛,它不是我的女友,它是个真正的灵魂。脱去人类一切标签的灵魂,尽管这样,它也不会吝啬在这最后关头为了我做点什么。

  十天后,一只黑色的燕子啄开了医院楼顶的一颗鸟蛋。

  里面的蛋液一开始在不停地流淌,后来都蒸发了个干净,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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