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

作者: 心悦秋水 | 来源:发表于2018-04-30 22:12 被阅读24次

    二姨娘如果还活着,也该是耄耋之年了。

    二姨娘是个特立独行的人,自我记事,她来我家串门走亲戚的次数很有限,好像跟我家的交集不多,所以关于她我知道的并不多,大都是听来的。虽然她去世已有多年,但一些事还是深深地存在于我的记忆。

    当年二姨娘先嫁的是邻村的农民叫四有,家庭境况一般,因婚后一直生不出小孩来,那男人就隔三差五动手打我二姨,夫家的人都认定了是我二姨的问题,恶语相向,脸色使尽。后来日子实在过不了了,到公社去办了离婚手续,那年我二姨二十四岁,正是1964年,全国农村都在搞农业学大寨,集体劳动挣工分,标语横幅随处可见,到处是吃不饱饭而又热情高涨的人,到处是唱着号子热火朝天劳动的场面,她就在这种氛围里回了娘家。

    我外奶奶所生的五个女儿,个个都是利落漂亮的,据说最漂亮的是四姨,可惜婚后不久就病死了。二姨年轻时的照片我见过,皮肤白皙眼睛黑亮,眼角上翘,两条粗黑油亮的大辫子直垂到腰,很俊美。可以想象,当时的二姨娘离婚回娘家,独自走在麦野田梗上,她的形象应该是美好的,她的眼前是风吹白杨渠水潺潺麦浪翻卷,她听到的是嘹亮歌声号声还有虫鸣蛙叫,但她的心情应该是复杂的,在那个时代离婚是免不了蜚短流长闲言碎语的。

    回娘家不久,有人上门提亲,正是我现在的二姨夫。他家穷,弟兄多,当时在省建七局当工人,三十岁了还光棍。我外爷死得早,我外奶奶就寻思着要应下这门亲事。可又出了个插曲,那个四有竟又带着几个亲属登门赔不是来了,跪在我外奶奶炕头地下,头磕得邦邦邦的,赌咒发誓说以后再不打人了,要领我二姨回。

    我外奶奶心里顿时明镜似的,她立刻意识到没生出娃是这个四有的问题,要不然他不会打着离了婚又跪着求复婚。而我二姨当时不明就里,还以为那男人回心转意了,所以当即答应回去复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外奶奶自然不便说啥,之后我外奶奶做了哪些事我们都不得而知,因为我妈当时才十岁,根本理解不了大人的世界。只是过了两天,我外奶奶打发我妈把一包东西偷偷给我二姨送过去,然后我二姨就失踪了。那个叫四有的男人像疯了一样,天天守在我外奶奶家要人,四处打听我二姨的去向,我外奶奶一口咬定人是在他们家,哭着闹着问他们要人,之后慢慢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在这里我特别佩服我外奶奶,那可真是心思缜密虑事周全,处事果决当断则断,当她意识到事情的本质时,毫不犹豫,绝不将就,她绝不能让自己姑娘跟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男人过,这事又不能明确说出来成为不复婚的理由,所以她演了一场迂回救女的戏。

    据说我妈送东西的那夜我二姨就坐上了火车,直接去了我二姨父单位。这一点大有红拂女夜奔的味道,挥手自兹去,从此命运发生转折。

    这之后过了约两年,十二月的某个傍晚我妈放学回家,远远看见铁路边走来一男一女,男的围着白毛线围巾,个头高大身形修长,女的怀里抱个娃,头顶围着红围巾,正是我二姨。天边晚霞正浓,给他们两人罩了一层晕染的光圈,我妈当时就看呆了,一则我外奶奶守口如瓶,这两年全家人都以为二姨真失踪了;二则我妈看到的这两人是如此般配,所以脑子里翻腾不已转不过弯来。

    此后岁月悠悠物换星移,二姨生儿育女操持农活,二姨父往来于单位和农村的家,像所有那个时代的夫妇一样踏实平凡地过着日子,不再赘述。

    再到后来到我的记忆里,二姨不是相片上的那个俊美姑娘了。

    她来我家总是背个蛇皮袋子,穿一双破布鞋,十五里村路她一路走来,风尘仆仆的。袋子里装的杂七杂八,吃的馍馍家用的物什,还有顺路掰的玉米棒子带着泥的萝卜以及表姐穿小了的衣服等。我家人多地少,所以粮食总不够吃,有时二姨蛇皮袋子里就装着粮食,沉甸甸的,进门墩在屋檐台阶上,她一屁股坐下,喘着气给我妈交代这交代那的,缓过劲喝口水的功夫,她就回了,她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

    我不知道她几时能走回去,日暮天晚脚力乏时她在哪里歇脚,只知道大概从那时起,二姨开始有捡拾废品的爱好,无论走到哪里都喜欢背个烂蛇皮袋子,废铁丝牙膏皮瓶瓶罐罐之类的都捡,就算日子过得再红火,她还是丢不下这个爱好。所以长大后我的记忆里,她的形象总是灰布帽子灰布衣服绛色裤子肩上挂个破袋子,一直到后来,两个表哥的生意做得很大家境殷实的情况下,她也是这形象,只不过后来二姨年龄大了,手里又多了根木棍,一方面挡狗,一方面道路崎岖处攀拄,另一方面,我猜大概是便于拨拉垃圾堆。

    自表哥表姐都在省城扎根之后,二姨往返省城的次数多了,农闲时节总会去她的儿子女儿那里走走串串,她也发现了新的活计。九十年代的农村流通的生活用品还是很少,家用的塑料盆子妇女儿童的线衣线裤围巾毛线被套毛毯等都是很受欢迎的,所以二姨肩上的蛇皮袋子又发挥了新的功能。每次去省城,她必须去东部批发市场,回来时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里塞满了时新的或是必须的穿的玩的用的,然后每天就是到邻近村落挨家挨户兜售做买卖,饿了吃兜里揣的干馍,仍旧提根棍子,从早到晚,袋子里东西卖了,一路捡废品再回去。不知情的人大都以为二姨是个讨饭的,根本就不能将她跟供出了三个学生、儿子都是大老板、丈夫还拿退休工资的人划等号。

    她做这些事我的表哥表姐们是完全不同意的。据表姐说,她刚到省院上班时,某次二姨突然跑去医院看她,也不知她啥时候到的。她下楼去买午餐,一出住院部楼门就看到她妈灰头土脸背个蛇皮袋子坐在路边道牙子上,脚边放着一个篮子——医院垃圾道里那种看望病人装鸡蛋或水果的篮子多得很。车来人往中她妈悠然抽着烟,气定神闲(二姨抽烟的历史由来已久已不可考)。一看见表姐,二姨就抓着篮子说是给她带到宿舍去放东西的,表姐抓过来马上扔路边垃圾桶里,而后同到宿舍去了。但第二天二姨坐车回家时表姐赶过去送,这个篮子竟又紧挎在她妈胳膊上,诸如此类的事情贯穿了二姨的后半生,任谁也管不了阻挡不了。二姨对旁人的议论和眼神以及儿女们的阻挡根本置若罔闻,仍旧我行我素,儿女们买来的高档衣裤鞋袜床上用品她也不用,基本都是胡乱扔,偶尔穿个新衣裤,也不当回事,下地干活出门做买卖累了困了就地而坐想咋就咋,沾满泥巴的手在衣襟裤腿上想擦就擦,并不吝惜,这也是二姨很大的一个特点,就是不拘形迹不拘小节。

    某个夏天的午后,二姨在国道边闲转,脚上拖着拖鞋,上身穿着说不上颜色的衣服,裤子卷着裤腿皱皱巴巴的。驶过来一辆去兰州的公共车,二姨一摸裤兜刚好有十快钱车费,她挥手就拦下了车,要坐车去兰州看她儿子。一个即兴而来的念头,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在二姨身上是随时发生马上行动的。下车后二姨身上再没有一毛钱,她打了一辆出租直奔儿子公司所在地,恰好二表哥正在外面忙活,一辆出租就在他身边停下,他老妈突然就出现了,一下车二姨就说了两个字“给钱”,他一看他妈脚上的拖鞋就啥都明白了。

    我高中时某次在城里吃席,二姨也在,蛇皮袋子和棍子一左一右摆在她的座位旁边,吃完后出门我和她同路而行,就在大街上她扭头嗤得一声擤了一把鼻涕,而后手就在衣襟上擦了擦,一切做得自然而然。又走了几步,路边有个大垃圾池,她突然就往垃圾池后过去了,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蹲下了,解手。一个女人,在大街上,人来人往,她就那样蹲地,我瞬间觉得太丢脸了,又没法制止,我记得后来我借故上学迟到赶紧离开了。但二姨的这种任何时候如入无人之境的境界早就是亲戚们的共识,当然,这境界颇多非议,他的两个儿媳就很看不惯,嫌二姨不讲卫生,她做的饭都不吃,连同她的女儿我的表姐说起这一点来也是无可奈何,这也是二姨不愿在省城呆着享清福的原因,我觉得她的生活原则是不自在毋宁死。

    二姨一直以她的方式自在而独立的生活。退休后二姨父常年在老二的公司里帮忙,二姨则留守家园,勤事稼穑,看家护宅,冬来暑往,岁岁年年,不曾给子女们添任何麻烦。二姨家东边的老房子早就被儿子们翻盖成了三层楼,她并不住到里面去,仍旧住在楼前坐北的平房里,陪伴她的就是院里的两条狗,前几年,这平房也拆了盖成了三层楼,现在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是宽敞明亮装修好的屋子,二姨却早早谢世了。

    年纪大了以后的二姨,长期保持着独居的习惯。在长年累月的辛苦劳动下,她的身板早就成弓形了,但她走起路来仍旧是快步疾行式的,身上的破袋子和手里的木棍始终与她同在,她的面貌穿着以及日用家当也是若干年不变,无论是何种季节在何种场所,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纷呈色彩斑斓地变化,二姨永远是不变的一团灰色,且边缘模糊。她的生活简单到极点,除了抽的烟需要花钱买,其他一应物件好像从不更新,我在印象里似乎再找不到她另外的影子,只有不变的灰色。

    年轻是美好的,无论是谁都会在青春年少的岁月里尽情欢畅,可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时呢,又有谁会想起你荣光焕发的模样。

    过年时转亲戚,偶然在二姨父家一张桌子的玻璃底下看到了二姨年轻时的照片。黑白的照片里二姨抿嘴而笑,眼神清亮,黑长的辫梢是用头绳绑着的,一圈一圈地扎得很仔细,饱满光洁的额头有藏不住的朝气与风采。是的,二姨也年轻过,是生活改变了她的样子,生活就像那呜咽向前的河流,它无动于衷地带走你的样子还有你的眼神,不管你情不情愿,生活是忘情的不讲理的,它总要刻画你的容颜以及心事不管你哀不哀伤惊醒与否,年轻纵然美好,终成萧瑟往事。所以我把二姨这种随心所欲想咋就咋看做是一种转身,一种对无情岁月有情天地的满不在乎,任世事如何变迁,二姨岿然不动,不变的二姨就伫立在茫茫的尘世中,将年轻化入尘缘中,行迹邋遢而气质孤峭。

    零九年大年初六,我去给二姨拜年。姨父去参加社火表演了,两个表哥回家匆匆过完年已经走了,好像是去某地打猎度假,表姐过完年也上班去了,家里只有二姨一个人,吃住都在北边平房里,炕下生着火炉子,炉子边正北是方桌椅子,上面还摆着敬先人的果品油饼香炉等,进门右边靠墙就是放着碗盏碟子的案板,下面堆满了杂物,有不多几样蔬菜。我们去的时候她正斜靠在炕上吞云吐雾,咳嗽声声,我早在大门外就听到了。进屋后二姨忙着给我们弄吃的,弓着背在不大的地上忙来忙去,一边揩着鼻涕一边摘菜切肉,一边闲话家常一边呵斥院子里叫嚣个不停的狗,就这样弄了两样菜,不停地劝着吃劝着喝。坐一阵我们就告辞了,二姨一路送出来直到我们离开,没想到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

    二姨有心脏病,而且是比较严重的,医院早就要求做心脏搭桥手术了,可她一直不做,说是害怕折腾也害怕疼。对这一点,我倒是相信我妈说的,我妈说二姨其实就是舍不得花钱,心脏搭桥花费不小,她是舍不得让儿子们掏这么多钱给她看病。我就经常想不通,以二姨家的境况做这个手术当是轻而易举的,何至于呢,可二姨终究没做手术。二姨最终死于心脏病,而且死状甚惨。

    据说事情是这样的,那个年过完后二姨继续还是一个人在家住着,某天中午时分隔壁邻居有事找二姨,可她家的大门从里面扣着,一直叫不开门,邻居觉得奇怪,二姨从来勤于出门白天是不会扣着门的。于是这邻居叫来他们本家的几个人,从墙头上翻进了院子,四下里静寂无人除了狗吠,等推开门,赫然就是二姨趴伏在炉子上的画面,头脸朝下,没有任何反应,等大家将二姨翻过来,所有人惊骇至极,她的身体是僵硬的,人已经死了,一边脸颊烙伤,一边脸颊已经被烧坏。后来据大家推测,二姨应是晚上突发心脏病,药在桌子上,她下炕取药,疼痛晕厥爬在了炉子上,紧接着被灼烧刺激,抬起头来想要走开,复又晕厥,就这样重重地将另一边摔在炉圈上,再没挣扎起来,就此死亡。

    二姨就这样悲惨地走完了她的一生,我常想,世事无常,人命危浅。亲人,每一次告别,最好用力一点。多说一句,可能就是最后一句;多看一眼,可能就是最后一眼。如果有来生,每个人都可能会以赎罪的心态去好好惜福惜缘,去珍惜机会,可是没有来生,或许有,那么今生也就是前世的来生,可在这个来生里,谁曾珍惜这机会呢?谁又会将每一次的告别每一次的说话当做最后一次呢?悲夫,长歌当哭,我为二姨一大哭!为不曾珍惜的今生一大哭!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二姨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taptrf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