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X是我遇到过的最有个性的老师。
十年前那会儿,“叫兽”一词刚开始在网络上流行,我们也常在私下用这个词来叫他。
这个称呼可不是白得的。
一
老X从大二上学期开始就给我们上课了,那时他上的是《公共关系学》。
他曾是大商人,也是较早研究公关的“祖师”,是教这门课的不二人选。
原本他也是大学老师,后来下海了,赚了大钱,不知怎么又回到P大来,继续做老师——显然,“钱”不是他的目的。
至于是什么目的,按他自己说的,是为了精神追求来的:他离不开学校,觉得一个人在世上不能光有钱,还要给世界留下点有价值的东西,这才是最重要的。
反正不管怎样,我成了他的一个学生。
二
老X有五十多岁了,中等个子,脸色黑红。看着就感觉此人火气很大,事实也是这样。
穿衣也讲究,黑亮的头发总是一丝不乱地往后梳起来。无论是讲课还是平时说话,声音都很大,只要他讲课,整栋楼估计都能听到。
老X身上,完全看不到一点迟暮的气象,行事、动作都有着年轻人的敏捷。
虽说是老师,看起来还是更像他的另一个角色——成功商人。比起我们那个头发乱糟糟、说话鸭公嗓且只会打官腔的院长来说,他显然更像一个院长。
一般老师走路去上课,而X老师都是开车,哪怕教室离他家也就800米。他开车时喜欢开着车窗,左边拿着的烟的手搭在车门上,右手扶着方向盘,从上下课的人潮中缓缓穿过。
“他肯定钱不少。”我们在私底下说。
是的,很快,我们就证实了,他曾经确是一个成功商人。
有同学传言他这些钱来路有点问题,不过,我听起来感觉更像是嫉妒。
三
X老师上课时除了喜欢谈他的钱,还有两个很突出的特点。
一是喜欢骂。贪官、教育、年青人不上进等等问题,无所不骂。往往是越骂越激动,脸也变得更红,本来就很大的声音加上教室里的回音,让人感觉不是在听课,而是在听人打锣。那时是夏天,他特意带了条毛巾来,骂一会,擦一下汗,喝口水,又继续骂,场面让人印象深刻。
二是,用现在的话来说,很黄暴。刚听他的课的人听他讲这些可能会相当受不了,不少女生对这点很有意见。比如,他的“夫妻一起几十年,做那种事跟虫子交尾没有区别”的言论,一说出来,原本有些嘈杂的课堂立马一片死寂。
只要是老X的课,每堂课必须先点名。老X为人精明,替人喊到这种事情瞒不过他,偶有人胆敢浑水摸鱼,都要被揪出来骂到狗血淋头,因此他的课到场率是最高的。
讲着讲着课,常常要引出自己的风云经历,这是我们爱听的。
他说,他以前假扮一个农民,戴个草帽,后面跟了两个保镖,用蛇皮袋子提了八十万去买一个书店。
他年轻时从学校走了出去,生意慢慢做到很大,办过学校、酒店、书店及其他的什么店。
总之,是赚了大钱了。
他说,他是P大的老师里唯一一个拥有带花园的别墅的——甚至还给另一个班的学生看了他在老家的别墅照片。
就在最近,又在C城买了房子。房价当然是只有他这种有钱人才买得起的——八千多人民币每平方米(08年)。他在课堂上乐呵呵地跟我们说着,一边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个“八”字。
是的,他喜欢谈他的钱,并且常常会用一两个问句开头:“P大哪一个老师有我……?”云云。
我想,他真可能是我校最有钱的老师。
至于他说的那些关于他的钱的故事,我也以为并不那么庸俗,只是出于真性情罢了,我甚至用了“可爱”这样一个词来形容他。
慢慢地,也发现一些不那么“可爱”的地方。
他说,“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搞娱乐的天才,作为一个搞娱乐的天才,深知娱乐的最高境界是人玩人……”自信一词恐已不能形容了。
还有“我发现学校有几个老师,在刻意模仿我的穿着”这类,自得之情溢于言表。而台下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免嗤笑一声。
他说,一个他很尊敬的、有名的老师对别人讲,“老X是我三十年来最得意的一个学生”。
金句多了,难免有说漏的时候。
他透露过说:“虽然我不是学这个的,但学校请我来教这门课,说明学校相信我,我有这个本事教得下,也只有我才能教。”我们这才知道,他原来是学历史的——这个“祖师“竟也是半路出家。
一学期下来,公共关系课讲了什么,大家竟一点印象也没有,倒是他的一些接近语录般的金句,常在学生间流传。
四
第二个学期,他教的是《马克思新闻观教程》,跟上一门课程没有什么关系,跟做生意更是没有什么关系。
当然,于老X而言,这并没有难度,因为他玩得最溜的就是跨界。更何况是文科里这种怎么讲都有理的课程,只要认识字,够自信,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界限——这可能也是学校放心请他来的原因。
新学期,老X依然维持了他的习惯——说他的关于钱的故事。
有了上个学期的积累,该讲的段子讲得也差不多了,对老X也算是有了全方位的了解。
有时候他刚开口,我们就知道他要讲哪一段。讲完台下依旧会发出嗡嗡的一阵声响,不过更欢快了些,还带着些鄙夷。
老X在台上显然没能分辨出来,也没有要改变这个习惯的预兆。
不过上了这个课,他也还是有改变的。
他的语言,他的逻辑,通通变成了“革命”式的——很明显,这跟他的人设不搭,所以表现得有些吃力。
他大骂资产阶级如何剥削,却忘了自己是一个大资产阶级,并且是一个喜欢给讲台下的学生炫富的资本家;
他告诉我们他在旧时代所遭到的不公,却又不许讨论知识分子的被迫害问题;
他在讲解马克思一篇批评书报查制度的文章(《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时,和马克思一起骂书报检查制度,却又说中国现在的书报检查制度是需要的;
他讲了很多官员腐败的故事,却又流露出自己对官位的崇拜;
他说西方如何腐朽,却又准备把他的孙子送到西方去留学……
有时我实在受不了,也要壮起胆子和他论一论——是要壮起胆子的,因为一说到跟他写的那本书不同的观点,他就立马很激动,直接不让你再说下去;或是半路打断,用他的逻辑,把你批得“一无是处”——在他看来是的。
类似的跟他自身情况矛盾的观点,我在台下听了一箩筐,后来也就随他去了,继续看我的杂书。
毕竟连他的金句都听了这么久了,也不在乎这些了。
也有些同学颇有耐性,又闲得慌,偏要找一些用他的逻辑难以解释的问题来问他,于是,我们都等着要看他“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但毕竟姜是老的辣,对付的方法很简单,轻轻地说一句:“等以后再说”,轻松化解。
直到课已经结束了,还是没有说。
六
10年过去,老X想来已60多了,退休是一定的了。
依然是有钱,但我猜想他一定不那么开心。
因为不能玩他最爱的跨界,也没有那么多艳羡的眼光关注着他。
用他的道理来说,“毕竟,人不能只有钱”。
而至于脸呢,可能是要不要都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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