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面书生

我不喜欢比我白的男生。郭嘉明和我坐同桌的时候，我总觉得给天下的女生丢了脸。

其实也没差多少，我偷偷测过，顶多两个色度值。还好，他不反对我打粉底，不然就是鄙视我。

郭嘉明是学生会宣传部副部长，部长是我。刚选出来时，我就不太同意，一个奶油小生能干什么？宣传部，组织能力和沟通能力不容忽视。

他能成为副部长，未必是他有多厉害，重点是宣传部其他人干一年就投身学习去了，只有他还坚守岗位。他中间还去乒乓球队打了俩月球，然后又去民乐队吹了俩月唢呐，去文艺部主做了俩月主持人，转一圈又回到宣传部。看着他拎着外套走了进来，我乐了。看看，还是二姐最好，别处混不下去了吧？

人是好人，就是太窝囊，给我添了不少乱，四处受气，害得我像只好斗的公鸡似的到处找人麻烦，给他打抱不平。

那天下午在图书馆，我捧着书找地方。英文版的《普罗米修斯》吊着我的胃口。我来得有点晚，搜罗一眼，郭嘉明那有个空座，急不择座，我硬着头皮坐在了他边上。他白天比我白，晚上更比我白。普罗米修斯吸引不住眼球，我一直盯着他大白萝卜似的胳膊。

他看得是《源氏物语》，边上还放着一枚散着香气的扇形书签。看着他白得亮眼又纤细的手，我突然想起了人妖。我说，郭嘉明，你要是去泰国，不用挨刀就能变。他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羞涩的小眼神简直要把我杀死。

我讨了个没趣却没处发泄，一个劲地安慰自己，咱好歹也算个侠女，跟个窝囊废置什么气？总之这一晚上，好好的书没看几页，竟瞎琢磨了，没埋怨他，埋怨自己没事找事，吃饱了撑得。

听说他家在大山里，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我就纳闷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爹娘，怎能生出这样一个如同白面缸里滚出来的儿子？还考进了我们这所全国排名前十的高校？我们这种从小在大城市生活的孩子能考上都很吃力。学校好，竞争也激烈，我拿出了看家本领，削尖了脑袋才钻进学生会，如愿坐上了宣传部长的位置。不为别的，就为多积累点社会经验，将来能捧上个好一点的饭碗。

学校要举办五十周年校庆，想请一些知名校友回学校看看，学生会让我们宣传部组织这事。这种事，无非就是对照校友录，给有头有脸、混得好的校友邮寄请柬，特别优秀的可以电话邀请，以表诚意。郭嘉明揽下这个差事，我有心阻拦，还是没好意思，等着瞧吧。

校庆即将开始，郭嘉明电话邀请的人一个都没来，学生会主席望着台上一大排校领导，急得团团转。不时地盯着门口穿旗袍的迎宾，那若隐若现的大腿，堪比郭嘉明的脸。

我一嗓子吼住了正要拨手机的郭嘉明，你请的人呢？郭嘉明说都被挡在校门外，进不来，气走了。我急了，为什么呀？是不是你忘记跟保安交代了？郭嘉明哭丧着脸，门口的保安说没有车证任何人不得入内，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我是真想骂他，你咋不早说？一想女人得有涵养，重点是他的脸 比我白。

从那件事后，我再也不能让他单独揽活了，于是我们并肩作战的机会越来越多。从开始的难堪到沾沾自喜，骄傲炫耀，看着没？姐身边跟着白面书生，大帅哥。

那天下午没课，我想练会瑜伽，路上遇到郭嘉明。

我里面穿着瑜伽服，外面套了件宽松肥大的风衣，还提着个有机玻璃水杯。郭嘉明追上我，和我并肩走着。突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塞进我的口袋。什么呀？我捏出来一看，感冒冲剂大小的塑料袋，里面装着软软的，白白的，像奶油一样的膏状物质，上面写着三个红字，润肤霜。

这是什么？连个厂家和生产日期都没有，哪弄来的三无产品？可别给我毁了容呀。我一脸的不屑。

郭嘉明的脸立即红到了耳根。他嘟囔着小声说这是他们老家的特产，别小瞧这玩意，内含好几种名贵的中药材，对皮肤特别好。他还说，我不要，他就送给别人去。我急了，别呀，都装进我口袋了，你好意思再掏出去？那我试试吧。

郭嘉明的眉梢扬了扬，步子也轻快了。用着好就说话，一辈子免费给你提供。

一袋不起眼的润肤霜，就想糊弄我一辈子？真拿我当花痴了？

我练完瑜伽，在去浴室路上的时候，一辆汽车从身边疾驰而过，车轮带起的泥点子溅了我一身。我正想吼一句，突然发现前方路边长椅上坐着郭嘉明和一长发女郎。他俩离得很近，说说笑笑很开心的样子。

我经过他们身后时，打开了眼睛的广角看清了长发美女原来是学校教务处的于老师，看年龄至少得有三十五岁。

我确定他们没有发现我。

郭嘉明跟学校老师搞暧昧？这要是把这消息放出去，指定是爆款啊！

我脑补了一下各种情形，这位教务处的老师是有家室的人，我不止一次亲眼看到过她领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在学校里穿梭。郭嘉明能进学生会，确实不简单啊。想想他今天给我弄个润肤霜，难道是拿我当个备胎了？

其实我对郭嘉明印象一直不错，除了嫌他白。腼腆内向说明他有内涵，小地方来的本来就诚实善良，不做作。大城市人对山里孩子还是有一些歧视的，但这歧视也不一定就不好，顶多说明城乡差别的缩短，也能激发山里孩子的斗志。

我虽然走过了他们坐的长椅，可心里却越来越不淡定。他这样一个穷学生，怎么会搭上了学校老师？难道真的是人不可貌相？我无法释然，很想一探究竟。

第二天早晨，在食堂遇见许多同学，我知道谁是小灵通，谁是顺风耳，要是让这些娱记听到个校园花絮，能传到校长耳朵里。那个时候我想起了润肤霜和郭嘉明腼腆的笑。我忍住了，不能说，绝不能说，喝口汤咽下去吧。

下午我去图书馆，插在口袋里的手捏到了那袋润肤霜，软软的，滑滑的，就像捏到了郭嘉明的脸。郭嘉明和教务处的老师在一起，这个事我有点想不通。反过来想想这事和自己丝毫不沾边。是啊，自己像个苍蝇，连个无缝的蛋都找不着。

不知什么时候，郭嘉明坐在了我旁边，他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肘，小声说，部长，发什么呆啊？又犯花痴？

犯花痴？你以为二姐没人追吗？背后一个排等着请姐吃饭逛街看电影呢！倒是你，连句话也说不利落，当心受一辈子气。

郭嘉明腼腆地笑了，他说，二姐就一个缺点，皮肤黑点，别的没挑。

我气炸了，要不是在图书馆，肯定会踹他几脚。我呛他，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可惜这小白脸了。他却翻了我一眼，说自己误以为来到了非洲。

我占不到便宜，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扭身换了个座位。

去理发的时候，正好碰到了学校教务处的于老师。搞活动的时候，打过几次交道，也算是熟人。我们俩一起坐在等候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她问了我学习的事，还提到了宣传部的工作。我的回答很令她满意，说我这个部长名副其实。我心里想，我背后付出多少努力才换来这份美差，我容易吗？

她突然问我郭嘉明这个男生怎么样，我想起了那天下午他俩在一起亲密的样子，有些牙倒。我说他学习还成，工作也算努力，就是太窝囊了，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不过没事，白面书生，总会有人护着的。

我说完，于老师笑笑没接茬，那笑多少有些尴尬，才意识到我的话有点过分。人家是啥关系，哪有我说话的地儿？我这大家闺秀，怎么能这么没素质？总结一下，喜怒不形于色，我这道行看来还是太浅，修炼不到家。我是犯哪门子酸？

宣传部晚上有活动，我走进约定教室，看到郭嘉明正在擦眼镜。我瞟了几眼说，眼镜挺好看，跟于老师一个牌子的。他愣了一下说，孙猴子的眼神，不错，可以大闹天宫了。

我就纳闷了，跟郭嘉明斗闷子，从来占不到便宜，可还是想跟他斗。听说你傍上于老师了？

郭嘉明立刻羞红了脸，四下看看，小声嘟哝着，别瞎说，以后再告诉你。

我看着他白里透红的脸，真想咬他一口，小声嘀咕一句，有权就是好呀。

郭嘉明说，要么自力更生，自己有权，要么也去傍一个。

自力更生？我不是还没毕业吗？拿我跟一个半老徐娘比，有可比性吗？说不定我到她这岁数，比她强百倍！

活动结束，我正要回宿舍，郭嘉明叫住了我，问我能不能陪他走走。他的声音羞涩又阴郁，我怎能拒绝？

人多的地方我俩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不说话。我一直在想，他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于老师嫌弃他窝囊了吗？

我俩走进了操场的一角，没人，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低落。他说，二十年了，终于理解了，也接受了。

二十年？什么情况？看来郭嘉明真的有故事，我得听听。

他说，于老师从小学就开始资助他，一直到现在，高昂的学费和所有开销用度，都是于老师提供，就连山里的父母生病住院也是于老师出钱。

高考时，拿人家手短的他只能听从于老师安排，考进了这所大学，可他真的有些不甘心。

我有些吃惊，下意识地拉住了郭嘉明的手，手心里满是汗。这件事于我有点棘手，我的阅历还不足以泰然处之。

皎洁的月光下，我看到了他的泪，一滴一滴，晶莹剔透。

我想说，以后还她不就得了？却又感觉这句话的确太苍白。我张了张嘴，没说出口，只是用力攥紧了他的手。

我们俩第一次手拉着手，他把我送到宿舍楼下，我望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心里一阵心疼。

第二天，郭嘉明和往常一样，尤其是和我并排坐着的时候，我觉得他是世界第一美男子，没有之一。也就是从那天起，他跟我说话不再脸红，自然了 许多。

他突然问我，世上有后悔药吗？

我好奇地看着他说，你做了什么后悔事？要不把李时珍扒拉出来问问？

期末考试完，学生们陆续回了家。郭嘉明说，让我陪他去送一个人。来到教工宿舍，我才知道于老师要回M国。我们三个人拖着行李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我坐副驾，他俩手拉着手坐在后面。车里的柠檬香薰变质了吧，我摇下了车窗透透气。

到了机场，郭嘉明说他肚子疼，跑去找厕所。

于老师异常和蔼地看着我，眼神里除了不舍还有更复杂的东西，竟然把我看得有些不知所措。

于老师说，她十八岁时偷吃了禁果，生下了郭嘉明，为了不影响学业她狠心把一个月大的婴儿送到贫穷偏僻的大山里，一对善良的农民夫妇收养了孩子。这些年来，她像赎罪一样，不停地给郭嘉明花钱，希望他能有一天叫自己一声妈妈。

山里的父母在郭嘉明十八岁那年，把真相告诉了他，希望他们能够母子相认，厚道的爹娘还说，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抛弃自己的亲骨肉？

于老师说从我入学就注意到了我，感觉我是个能力强、性格好的姑娘，重点是自从郭嘉明入了宣传部，我没少替他行侠仗义。如果我们将来能走到一起，她就放心了。

山里的大哥大嫂虽然老实本分，但在今后的道路上，真的帮不了郭嘉明什么忙，以后全指望我了。

我一惊，这世道怎么反过来了？真拿我当侠女了？于老师只是说我能力强，性格好，压根没提我漂亮。感情我的颜值一直没入她的眼？这让我多少有些失落。本姑娘虽说不够白，但也亭亭玉立，端庄大方，怎么也有几分姿色吧？

再开学时，郭嘉明一跃成为学生会主席，我的顶头上司。我提交的开学典礼策划方案，他看都没看直接通过。我说你就不把把关？万一哪有疏漏呢？

他说，你办事，我放心，大刀阔斧干就是了。

我说得给我找个副部长吧？他说等来了比我还黑的小学妹的。

我被噎得无话可说，狠狠瞪他一眼，摔门就走。

我的鼻子撞到门框上，一阵生疼。我扭过头气他，当心我给你M国的钱袋子打小报告。

他站了起来，追到门口，温热的唇吻上了我刚刚撞到的鼻头，白里透红的脸盖住了我的眼。

我突然意识到，郭嘉明的脸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我终于捕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