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烦恼些什么

你在烦恼些什么

晚饭时间。他说，

“你老妈这人什么事都做不好，真的很丢人对吧？”

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但几次下来，能感觉他对我的母亲抱有些许不满。

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直都像拉链的两边链齿，而拉头已经处在链齿的下端。我从小为此感到矛盾，希望生活能够有一股温柔的力向上拉，把链齿亲密相接连，又恨不得生活能有一锤子的力把链齿彻底分开，各自安好。

我嚼着饭，心里感觉不是滋味。

事实上他埋怨说的话没错。母亲做饭味道一般，处事能力一般，脾气一般，总之能看到的都显得一般，还带出差错。

所以有些时候我会把能够照顾到她的地方尽量照顾周全。比如他有近十年时间在非洲工作，家里一切琐碎繁杂的事情都由我和母亲负责解决。（绝大多数由母亲负责）后来生活扔给了我一个能够到泰国生活的机会，决定前往。我当时拿父亲留下的钱买下了大半年量的牙膏、卫生巾、洗发水、沐浴露、疼痛膏（她的腰时常会疼）、柴米油盐酱醋茶、保健品等等屯在家里给她当做备用。还特地买了一个摄像头安置在家里明显的位置，在泰国用手机瞧着她独自一个人的生活起居，生怕她有需要到我的地方却不敢道麻烦。

她说我是她甜味的负担，因为我小时候叛逆又自带一张逗逼的脸。对我来说她也一样，有需要担负的责任，但因为是她，生活又是如此有甜味。像一五年写着的：

“ 要向任何人证明自己孝顺，要能拼，性格要坚强，要努力给足自己一切，还要做到不能生半点病，真对不起，我达不到你对我的太多要求。”——这是上一次流泪的时候，不带生气情绪责怪我妈的话。虽说不生气但难过是有的，不难过别的，难过于自己不够争气。我妈从来就不是女强人，她除去母亲身份，在我眼里完全可以用纯朴的妇女概括。我不知道她从哪吸收来的强人墨水竟都往我身上沾。在她眼皮底下活着有时候显得累，但有时候又对她表示理解，如她所说，靠自己最踏实。

在日常生活中，她常常教给我课堂学不到的东西。比如说，打开洗衣机看到耳机跟衣服搅和在一块，想要拍照发朋友圈，她会阻止我并责怪地说：“粗心大意的事就别拿去丢人了，生活上的马大哈，只怕客人看了会放大以为你带到工作里。”  比如说，从越南回来的第二天要拿自己的鞋子跟背包去干洗店干洗。我总觉得远行是让内心干净，让外在特别脏的事情，该洗则洗。她叫住要出门的我说，

“你工作觉得累吗？”

“有点。”

“干洗这些多少钱？”

“30。”

“赚钱不容易，能省则省，自己洗干净了用机子晒干就好”。

于做事于工作，她总能说很多类似的小道理，但她说再多道理都比不上我爸随便说的一句：你有什么用？又或者是：不指望你能干出什么大事来，此类打击。如果有一天工作能小有成就，一定得归功于我爸对我的刺激。而我妈教会我的，是会伴随我一辈子的做人的道理。

述两件印象里的事情。

一件事发生在上学时期，初中。那个时候还没有晚自习，通常下午放学便回家，边做着作业边等着她回来给我做饭（我到大学才学的做饭，后来倒也喜欢，因为印象里我爸做饭就特别好吃，后来就觉得把饭菜做好，是想他最好的方式）。那天雨特别大，我呆在家里等着，不是等着吃饭，是等着她安全回来。天黑了好些时间，我终于把人盼回了家，如我所料，她的衣服湿透了。虽然我已有空腹感但还是劝她赶紧先洗个热水澡。她倒是有些奇怪，把菜拎进厨房放着，不做饭，也没洗澡的意思，还无故问我：你回来的时候见着楼梯口有人吗？得到否定答案后，她带着伞又离开了家门。我出于半分钟的犹豫决定悄悄跟去看个究竟。其实这是只用1秒钟就能决定的事情，只是又用了29秒打败我特别怕黑的心理。一个人下到二楼转弯处，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像是在喊：“你别急！慢慢告诉我！” 随后陌生的声音吐字不清地回答：“阿！那！厄！厄！厄厄厄！...” 没能听懂，带着疑问走到一楼转弯处，没看到妈妈，倒看到她口中楼梯口的人，五六十岁的样子，手有点畸形的横放在胸口稍下的位置，带点傻，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大概是在这里躲雨。我没敢再走向前，因为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愣着。心里在想，妈妈呢？ 等待在雨夜里是漫长的，三五分钟像三五个小时。不久一辆三轮车在眼前慢慢倒着开正好停在了楼梯口，我预感妈妈会从车上下来，真是如此。她下来把老人扶上了三轮车，自己也跟着上车。整件事在心里了然。

第二件事发生在高中时期，端午节正午时分。她带着我从外婆家走出来到附近寻找一种草药，我有皮肤病，她说那草药用来洗澡指不定会好。但其实端午节用草药洗澡算是习俗，与皮肤病无关。我不太想跟着一块去，原因之一已提，之二是因为天气闷热，我不大想动。可毕竟是为我做的事情，只好跟着。两个人一路走着，没见着她所说的草药，我像被太阳晒出了闷气，越走越快，越快越像自己一个人在闷头找，把她甩在了后头。走累了，便停下来等，但连个影都没等着，只能又往回走。找到她的时候，看到她在跟着个女人说话。那女人头发凌乱，衣服不至于破烂，但旧得不堪，整个人显得有些邋遢，像乞丐模样。“你这样不行，要赶紧回家找条裤子来换知不知道？这样流着不是办法...” 我顺着我妈的话往裤子一看，屁股位置湿了一大片，血色。顿时心生怕意，又带着些同情。我妈往女人手里塞了些钱，让她去买吃的，别让自己饿着，说完就走，但让我和那女人原地不动等着。没几分钟见她回来，手里多了个袋子，她把袋子打开，拿出其中一包卫生巾，扯开，开始教她该怎么用。光天化日下，这行为让我觉得挺尴尬，也丢人。（即使内心同情）等那女人明白怎么使用之后，妈妈竟不忘问她哪里能找到洗澡的草药。顺着她说的位置，母女俩还真把草药给找着了。回外婆家的路上，我问她怎么认识那乞丐模样的女人。她解释说那是她小时候的小伙伴之一，但之后不知道怎么就成这样了。我心想，她这么落魄的时候，也只有你还能记得她曾经是你的好朋友罢。

生活中，我就这么一直受着她的影响。影响我怎么做一个至少不坏的人。

想到胡适说过的这么一句话：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我从未跟他说起母亲做的很多的事情以及对我的影响。毕竟这些事情着实跟这个家庭毫无关联。

有关的，恰好是母亲也会时常跟我抱怨他的不足。

她会抱怨她的丈夫不愿陪她出去看这个大世界。抱怨她的丈夫封建古板。抱怨她的丈夫工作以外的时间都花在赌博上。

她时常抱怨她的丈夫。却从没说过我父亲的不是。

他在外工作近十年的时间里，我们仅能够靠着手机语音打字维持联系。春去秋来，我们会因为秋天说一句记得多添件衣服而熟悉，也会因为春天一吹，时间一长又开始变得陌生起来。期间他回来三次，每回重逢，我像是激动地迎接一位尤为熟悉的陌生人。

这次也没例外。再见面，我们对彼此的生活观念感到陌生且不认同，我甚至为此不愿意走进他的生活圈里头。

所以当他工作完毕即将回家，我便赶忙带上需换洗的衣服去工作室里住。很多时候我故意错开了我们在家的时间——试图避免父女俩无交流的尴尬。直到有一天母亲说，

“每次他一回来你就走，他到底还是不是你的父亲。”

我开始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她也开始试图说服我跟他一块到菜市场里买菜做饭；让我陪他一块儿外出办事情；我呆在工作室的时候，她让他给我送来热汤；我出差的时候，她明明想亲自送我一程，却是交代了他把我安全地送到火车进站口……

因为母亲，我跟他逐渐又有了些话要谈，也有了些许生活的默契，因为母亲，我知道我有一个聪明的父亲。

母亲每次抱怨她丈夫的时候，从未想要影响他是一个好父亲的形象。

“你老妈这人什么事都做不好，真的很丢人对吧？”

我嚼着饭，心里不是滋味。一会儿沉默。

一会儿又放下沉默，为了告诉大概已经老糊涂的父亲，

“那些都不是事。我不觉得她有丢我的脸，同时我因为她而感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