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酷爱饮酒,家中常“瓶”满为患。每次整理房间,总会用编织袋将瓶子收拢,提至小区东门的废品收购点换零钱。后来与收购点混熟,留了电话,便不再操劳。一个电话过去,自然有人拖着推车上门。把酒瓶从储物间搬到门口,清点数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有时还会聊上几句家常——最近生意如何,小区幼儿园九月开张,有小孩在楼下玩耍不慎坠进鱼池,楼上李阿姨的儿媳从泰国带了人妖照片……话题诸如此类。
收购点的女老板是河南人,个子很高,长得不胖但结实。力气也大,男同志提着都费劲的铁件,她拎起来便走。衣服外面总是套一件锈渍斑斑的围裙,四季都穿布鞋。由于常年日晒雨淋,皮肤黝黑。但从她的眉眼里依然能看出清秀的底子,年轻时想必貌美如花。不知何种因由,她会背井离乡来到西安。更不知什么机缘,她竟会从事废品收购行业。那想必有一段故事吧?然而每次提起,她总笑而不语,“俺一个收破烂的,哪有什么故事?”
小区里的邻居大半和她很熟。一些中年汉子见她单身一人,偶尔还会跟她开些咸湿玩笑。她不气也不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有废品收有钱赚,她就高兴。一次,我女儿见了她,大声招呼道:“废品妹!”唬得我赶紧拍了女儿后背,训斥道:“不可以这么没礼貌!要叫阿姨。”女儿瘪起嘴,反驳道:“又不是我一个人这样叫。”她笑了,连连摆手。“没关系!我可不就是个废品妹么?”说完,便拖着装满废品的推车,哼着小调离开了。
上电梯前,女儿问:“爸爸,你知道她哼的什么歌吗?”“不知道,什么歌?”“是筷子兄弟的《小苹果》。真没想到,废品妹还挺时髦。”我再次在女儿后背拍一巴掌,说:“要叫阿姨,不准叫废品妹。没记性!”女儿吐吐舌头,一边用眼睛盯着电梯不断变换数字的屏幕,一边悠然唱起《小苹果》的旋律来。“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电梯在十七层停住。女儿突然说:“爸爸,我好羡慕废品妹。怎么每次见到她,她都在笑?她活得好开心哦!”“叫阿姨!”我虎起脸,大声喊。
不过仔细想想,女儿说得没错,她好像真得每时每刻都很快乐。早上上班遇见她,她笑眯眯地问好。晚上下班遇见她,她还是笑眯眯地问好。一次下着大雨,她费力地拖着废品车穿过小区花园的甬路。我问她:“这么大雨还不休息?”她回答:“不工作哪有钱花?”那一刻,她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天空阴云密布,她的表情却明媚灿烂。世界大雨滂沱,她的笑容却阳光温暖。
可是这一天,她哭了。
那是七月的一个周日午后,我给她打了电话,然后把酒瓶、废纸箱、旧书报统统搬到门口,摇着扇子等她。过了一会儿,看见她拖着车子出现在黑黢黢的楼道里。她走得很慢,步子软绵绵的,仿佛随时可能栽倒。见了我,她没有打招呼,只是自顾自数好瓶子,称好废品重量,然后递给我一把零钱。看着她拖起车子准备离开,我不解地问:“你到底怎么了?”她的脚步一下停住了。她木然地站立着,楼道昏黄的灯光洒在她的身上,她的肩膀分明在发抖。终于,她再也克制不住情绪,伏在墙壁上嚎啕大哭起来。待她平静后,我递一把小板凳给她,她坐着断断续续讲起自己的故事来。
原来,她十六岁打工来到西安,认识了一个搞废品收购的男人。男人对她很好,两个人很快建立了恋爱关系。但男人嗜赌成性,输了很多钱,丢下她一个人跑路了。那时她已经有了身孕。她毅然接过男人的废品收购工作,独立抚养孩子长大。这么多年,她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希望他能考上好的大学,有天能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可这个希望也破灭了。几天前,高考成绩发下来,儿子名落孙山。生活如何艰难,她都有勇气微笑面对。苦与累无法击垮她,但她不能没有希望……“他的成绩一向很好,只是这次发挥失常了。”她反复嘟囔。“不要急,再补习一年嘛!”我默默坐在她身边,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陪她一起难过。
她离开后,女儿从书房走出来,拉住我的手说:“爸爸,真没想到,废品妹居然也会哭。”这次我没纠正女儿的称呼,只是从胸腔里发出一声长叹。
哎!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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