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塘枫
“你当初别信任我就好了,免得我自责。”
(1)
我八岁那年遇上过一只羊。一只待宰的羊。至今记忆犹新。
那会儿正逢我二姨奶六十大寿,全家提前一周就起了个大早开着车从省城颠簸去了镇上。汽车七拐八拐绕到村头时,我已经睡到了第三个回笼觉。
到达,下车。我看着周围一大群陌生的七大姑八大姨凑上来同家人亲切交谈,也只有无语凝噎的份儿。罢罢,小孩子嘛,没人陪还不会给自己找乐子?那时个儿矮,挤在人堆里不显眼,随意走开了也没人发觉。
于是凭实力成为小透明的我就这样独自摸到了后院,这地方幼时来玩过,模样大致还记得。二姨奶家原来养鸡,罢工以后鸡场虽荒了却还留在原地不曾拆,我蹲着身摸到鸡场边篱笆脚处,扒拉开稀稀疏疏的杂草,闷头找蜗牛玩。
这地方别的没有,蜗牛特别多,一抓一个准。
正抓的不亦乐乎,脚踝忽然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给蹭了一把,登时给吓得弹起来,慌乱间竟咔嚓踩碎了鞋边的蜗牛壳。
“咩。”我正怯怯回头去瞅是何方妖魔鬼怪,那东西倒是自己先发话了。转头望去,一个半人高的身影映入眼帘:
通体雪白,尖鼻秀脸,一对短小犄角自头顶那撮微卷绒毛处探出,水亮亮的眸子半闭不闭地乜着我。
哦,是只羊。
是只羊啊!
我从小在城里长大,满目钢铁巨鸟水泥森林,这等在饭桌上才看得到的生物基本上就没见过活的。
一头活羊,这可比掏蜗牛有趣多了。
我兴奋地直哆嗦,任由着那羊满脸好奇地咂吧着舌头在我手心手臂上舔舔嗅嗅。
可爱之至,当真是世界宝物!原先还吵着明天就要回家去的我浑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当真乐不思蜀。
她咩咩叫着,歪了头打量着比她高不出多少的我,抖抖耳朵蹭起我的手肘,像牧羊犬般轻晃着短尾绕着我转起圈,平白露出副讨人喜欢的皮相来。
我笑着折身扯了朵沾露水的牵牛花递过去,她毫不客气地一口叼了,摩挲着嘴唇眯了眸子,又发出那欢快地咩叫,仰着头给我摸头顶上那一团软绵绵的白毛,乖巧得很。
我很欢喜于这只羊的到来,在这个玩伴少之又少的村头,她真可算是一个称职的小朋友了。
顺理成章,在寿宴举办前的这周时间里,我,同我的羊朋友,堪称形影不离——我吃饭她啃草,我掏蜗牛她啃牵牛花,我打麻雀她在一旁啃葡萄藤茎叶……我感觉从我认识她起她那张嘴就没有停过。
典型的吃货属性,可惜当年还没这个词,不然我就有机会揶揄她了。
(2)
那天饭后我坐在篱笆旁,搂着她毛茸茸的脖子贴着她的耳朵苦口婆心告诫她,“不能吃太胖哦,会被杀掉的。”她抖抖耳朵,很茫然地看着我,眼睛水亮亮的,也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
“小枫,你在干什么呀?”二姨奶背着手站在大门口笑着唤我。真真是,玩的投入了,人来了也不知道,我有些尴尬地放开我羊朋友的脖颈,站在一旁红着脸搓了搓鼻头。
“别抱那个羊,脏得很,留神它踢你。明天姨奶宰它给你吃好不好?”
“好!……等等?什么?宰了?”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感觉身体都僵硬了。
我可真他娘是个乌鸦嘴。
“是啊,姨奶自家养大的羊,比外头馆子里的香!可就盼着你们来了宰。”她笑呵呵地,眉眼都透着慈祥。
这本该高兴的,我却怎样也笑不出来。
毕竟她要宰的羊,被我当了朋友。
我愣愣然地侧头望望那只羊,她正低头啃着草叶,抖抖耳朵,对自己待宰的事情一无所知,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才八岁,却也知道宰意味着什么。
世界上再不会出现这只羊了。
我忽然抱住羊大哭起来,音量大概分贝震天,吓愣了二姨奶和羊不说,把厨房里洗碗的外婆都招了出来。短短几分钟在场的几个亲戚都呼啦啦聚拢过来。
“唉呀这孩子,好端端的咋哭了呢?”
“别哭别哭,叔叔给你棒棒糖,喏,好看不好看?”
“这是怎么了?”
七嘴八舌地问话,晃的我心烦。
“你们不要宰她,不给宰!那是我朋友,别宰她!”我嚎啕着,发泄似地往地上狠狠跺了跺脚。而我的羊朋友似乎受不了那么多人的围观,叫唤着挣扎起来,我哭得更凶了。
“走走走,带娃娃回房里去,外面风大,哭一会儿又要受凉了。”
大人们都七手八脚地拽我,我嚎啕大哭地抱紧羊,仿佛一放手,她便要当场灰飞烟灭了。
可我怎拗得过大人呢?末了还是被近乎粗暴地从羊身上扯下来,拖回房去了。
“行了,闹腾会儿该收敛些了。不嫌丢人。”母亲终是皱了眉。
“可那羊是我朋友,凭什么让你们杀?”我抽噎着胡乱抹两把眼泪挣脱母亲试图跑出去,未果,被我妈拽回来,一巴掌朝我臀上招呼。
“不就是个羊吗,还朋友呢,脏兮兮,有什么好稀奇的?你们小孩子就是这样,天马行空的,日后想起来肯定要笑自个儿。”
“后天就吃寿宴了,别哭哭啼啼的,带来的作业你动了没?净知道玩……”
后来母亲还跟我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我趴在窗子边上看着我的羊朋友,看着它站在原地垂着头啃草叶,头顶一撮白毛任风吹得东歪西倒,黄昏给她原本雪白的躯体度了层金黄。
“我们把羊养大,就是为了要吃它的。羊毕竟只是羊。”妈在后面耐着性子给我讲道理。
“傻羊。”我哽咽着咬牙切齿地骂出来。
(3)
第二天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朦胧着眼出了厅堂,却被院里的场景吓得顿时清醒。
我那昔日的羊朋友,脖颈上拴了绳索,被几个大人拖拽着往煮了沸水的汤锅那边挪步。她尖叫着,疯狂甩着脑袋,头顶上那团毛被弄得乱糟糟的,毛皮都似乎在混乱中被染了洗不掉的灰色。
我忽然忘了她以前是什么样的,似乎是,通体雪白,尖鼻秀脸,还有什么,我记不大清了。只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在我身后吻我的脚踝,湿漉漉的,小心翼翼的。
我看着她,她却无暇顾及我了。
大人们把羊按翻在铁桌上,用麻绳利索地捆住她的四蹄,她像筛子般颤抖着,咩声都变了调,却没有过多的挣扎。她那双水亮亮的眸子里终于淌出泪来,直勾勾盯着天空,凄凉绝望。我缩到母亲身后,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我怕她认出我,我怕她恨我。
“傻孩子,不敢看就别看了,回屋里看电视去。”
“妈妈……羊会不会恨我?”
“噗……怎可能呢?羊可不会跟人一样有思想的。羊毕竟只是羊。”
我放宽了点心。从母亲身后走出来,壮着胆子朝那边望。
那把明晃晃的刀子就这样撞进我的视线,然后挪到羊颤抖的颈部,猛地捅进了喉管。
“咩!”我听到羊绝望的呻吟,它挣扎着,一双秀眼瞪得老大,血顺着刀背淅沥沥地流下来,在它雪白的脖颈上染出一片刺目的红。外婆一把捂住我的眼,让我回屋,说小孩子不该看这个。
——不就一羊吗?有什么好稀奇的。
——我们养它,就是为了吃它。
——将来,你会笑自个儿的。
——自家养大的羊,比外头馆子的香。
——别摸它,留神踢你……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呼吸都变得急促,没事的没事的,我安慰自个儿,那只是头羊,不是我朋友。
于是,那种近乎苦情剧里才会有的哭戏在我脑海里渐渐淡去了,我没哭,没闹,平复心情后就拨开了遮住我眼睛的手,抬眼看过去。
喧闹的人声嘈杂的唏嘘已经入不了我的耳了,我感觉脑袋嗡嗡作响,周围都开了静音模式。
那只羊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哭不闹的。只是姿势略微僵硬,还保留着死前的模样,四蹄大张。
着实不雅。
血还在滴滴答答地流,淌进盛血水的盆内,蒸腾起一片雾霭。
“这羊温顺,最好杀。”围观的大人都这么说。
(4)
我觉得我跟大多数孩子不一样,至少他们绝对不会在这种境况下还去目睹杀羊。肯定都缩在房间里哭,或者闹脾气。
我没有,就算我哭闹也救不了她,我为什么还要做无用功。
羊毕竟只是羊。
(5)
很好,我唯一的玩伴变成了美食,而我却在纠结吃与不吃。
羊是寿宴的重头戏。
人人有份。
(6)
那只羊死了。我却无权悲伤。外婆说寿宴前哭不吉利。
晚上我坐在客厅看电视,只觉得动画剧情枯燥无味,看着大人们都歪在沙发上聊天,便摸出客厅跑进院子里,四处转悠。
我是很会给自己找乐子的。
夜晚的风冷得有些刺骨,我在院子里摸黑转了一圈,没发觉到什么好玩的东西,正扫兴地准备回屋,忽是看见墙边儿上有个大架子,架上的钩子吊着个东西,我定睛一看,嚯,是那只羊。不过已经死透了,白眼上翻,四蹄张开,空荡荡被掏空内脏的腹部任风吹得呼呼作响——简直就一吊死鬼。
我忽然觉得有些恶心,转身便跑。
这可真是怪,前几天傍晚我俩还抱在一块亲昵的玩耍,如今碰面却跟见鬼了一样怕得要命。
但真是好可怕啊,我听见身后呼啦啦呜咽的风声,似乎还有蹄子落地的闷响,以为是那羊回了魂,找过来了。我越想越慌,终是忍不住尖叫起来,发疯般穿过后院,钻了篱笆缝拨拉开红薯叶丛手脚并用朝着亮了灯的厅堂跑去。
妈和外婆早就在站在门口等我,见我来便是一顿嗔怪,“让你浑,又跑哪儿野去了?”“哎哟哟,三更半夜也不怕闯了东西!”这下我可忙不得再回嘴了,跌进内室惊魂未定哆嗦得两股打颤,我满脑子都是那羊死鬼一般的长相,曾经它那还算清秀的眉眼此刻被我忘却的干干净净。
“羊,羊……是那羊!”我抖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哇的一声哭出来。
“羊怎么啦?”她们一同问道。
“那吊死鬼活过来了!”我哭的更凶,险些背过气去。母亲和外婆面面相觑了一阵,噗嗤笑出声来。
“你这傻孩子哟。死羊怎么会活。”
“就叫你白天别看别看,偏是任性,这会儿怕了吧?”
之后她们把这个当做了笑话,讲给满客厅的人听,我站在沙发背后,看着满屋嘻嘻哈哈望着我笑的人,哭着转身回屋。
这下倒是真真有理由哭了,我索性不压抑了,嚎啕哭个痛快,任大人们怎么哄都不闭嘴。
打?那便哭的更凶。
最后还是自己累得睡过去。
这孩子,比两岁时还难哄,我妈说。
(7)
那天寿宴上,我还是吃了羊肉,味同嚼蜡。
今天大人都忙着给二姨奶祝寿,无人哄我。
我便不哭了。
(8)
后来,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像我八岁那年遇到过的那只温顺的羊,我把它当朋友看,它亦然。
我只记得它通体雪白,像牧羊犬一样讨人喜欢。
我为它哭过两次,
一次,是想护它。
另一次,是怕它。
(9)
这段该死的经历直到现在亲朋聚会还是会被长辈们从箱底刨出来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小时候不懂事,还会梗着脖子辩解两句,如今再提,也只是讪笑着呡口茶水,再端了盘子递过去。
“阿姨吃菜。”
(10)
后来,听过不少屠刀下救牛,箭矢下放鹿的奇闻异录,书上将那些被拯救的生物描绘刻画得如此有灵性。我想,她也一样吧。
可我那时小,人微言轻,谁会听我的呢?
你只陪我一周,我却自责多年。
你啊,只怕将来,要笑自个儿的。
十年了,我还真没觉着这事有何可笑。
可我不能哭闹,我大了,没人哄了。
那些,不过小孩的无理取闹罢了。
毕业后外出旅游,瞅见农家乐的栅栏边有一只羊在吃草。通体雪白,尖鼻秀脸。
单身久了,看只羊都眉清目秀。
“小枫,过来,来看,这里有只羊。”母亲喊我。
“不就一羊么,没什么好稀奇的。”我转身便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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