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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浩然来了 | 来源:发表于2022-08-23 19:49 被阅读0次

    「写在前面:这是还没有完稿的一个中篇,每节用了不同视角叙述,可以独立成篇,又相互关联。本文发布的为第一节。」

    1、老三独白

    2012年12月21号凌晨,在玛雅预言的世界末日来临之际,我和老六一起去嫖娼。当时我还在上大学——确切说是大专,说大学有点抬举自己——那个学校叫做狮城政法学院,名字挺高大上,实际上是一所野鸡私立学校,法人是全国知名的律师,偶尔上电视,名字不便透露,也没必要。我的专业是律师事务,上第一堂课老师就明确告诉我们,“咱这个学校呢,招收的都是吊车尾,成绩不咋地,还不想下厂子,好歹混个文凭的人,我这么说诸位也别不高兴,你们都应该对自己的成绩有个清晰的认知,但凡高中认真做笔记,也不至于考三四百分。所以呢,要想当律师,或者考公,在这没戏,要有点志气呢,读个专接本,不然安心读完三年,有个文凭好歹也能找个不用晒日头的工作。”我就属于老师口中没志气的那种,同学里大部分都是这种,就是奔着混文凭来的。

    我们寝室八个人,住进来第一天就按年纪排了座次,我不想当老大,耍了心眼儿,把自己的年龄少说了一岁,这样排行老三。老大是承德人,说话语速极快,我刚进宿舍时他躺在靠窗的上铺打电话,搞得宿舍里像是在噼里啪啦下冰雹,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竖起耳朵想从冰雹里捕捉到一点我所掌握的汉语信息,但是一无所获。直到他挂了电话,放缓语速,“见笑了兄弟,女朋友是个话唠。”我放下手里的洗面奶,抬头看他,发现他正把脑袋耷拉在床沿上,两只青蛙一样的眼睛鼓鼓囊囊望着我,我说:“没事儿,一句没听懂。”他有些吃惊,眼睛瞬间又撑大一圈儿,就跟动画片里演得似的,溜儿圆,“我这么标准的普通话你居然没听懂?”我问:“你北京的?”他说:“承德啊,承德话就是普通话啊,普通话就是承德话啊。”两个“啊”是如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我只好装作恍然大悟说:“原来是这样啊。”

    为了节约时间,其他人不再多加介绍,后面提到会讲,反正我们八个人吧,各有特色,外形高矮胖瘦,没有重样的,口音五湖四海,也没有重样的,唯二的共同点是都带把儿和不爱学习,就是这两个共同点让我们成为了一类人,很快建立起深厚的革命友谊。我们一起喝酒,一起去网吧通宵,看到漂亮的女生一起吹口哨。就是那时候我学会了吹口哨。

    那一年,进入12月份,末日氛围开始在学校里蔓延,这种氛围很奇怪,不是惶恐,而是一种亢奋的情绪,或者说是翘首以盼的期待。12月20号晚上,我们宿舍七个人——老大不在,他跑到石家庄陪女朋友迎接末日来临,俩人打算举行一场伟大的殉情仪式,拉着全世界的人陪葬——组了个饭局,大家商量好,一起做个饱死鬼,吃的自助,39一位,当然各付各的。那天晚上餐厅爆满,闹闹哄哄,意外地充斥着喜庆气氛。我们点了一桌子烤肉,一人扛了一瓶二锅头,喝到十一点,老二老四眼皮上下晃荡,屁股在椅子上也不安生,一直往下出溜。老八还算清醒,自告奋勇送俩人回去。老五老七说去网吧通宵,最后就剩下我和老六。老六重庆人,喜食辣椒,此时正尝试把一瓶老干妈均匀涂抹在一块培根上。我叫了个酒,他端着酒杯,突然说:“三哥,正南齐北地讲撒,你还是处男吧?”我说是啊。他喝了酒,说:“我也是撒,童子鸡,我掂量明天就末日了,怎么也得把处破了啊,不能留下遗憾。”让他一说,我也蠢蠢欲动,末不末日拋在了脑后,感觉头等大事就是要找个姑娘——姑娘不姑娘也无所谓,找个异性吧,协助一下,把处男帽子摘了。我们不约而同想到了红灯区,似乎每个城市里都藏着这么一个地方,就是被两排三四层高的自建房割出来的一条小胡同,三四米宽,勉强能过一辆车,一百多米长,有的笔直,一眼能看到胡同尽头另一条接壤的街道,有的蛇一样蜿蜒崎岖,切断视线,只能看到红色砖墙,敞开的褐色铁门,还有门前坐的一溜花花绿绿的女人。主要是女人。她们夏天穿着吊带短裙,冬天穿着皮衣皮裙高筒靴,大多留着披肩长发,柔顺得不行,人一动就跟着抖,好像有弹性。有人来了,她们从小马扎上站起来,冲着你招手,笑容灿烂得不行,“帅哥,来玩玩啊?”我有一次无意中经过这条胡同,被这些大姑娘老娘们搞得很是尴尬,一路低着头逃了出去,那之后走到附近,脚底板总会不听控制,不由自主走进去,再体验一遍那种心惊肉跳的尴尬。

    后来的事情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完全回忆起来,当时只记得个轮廓。我和老六一人喝完了一瓶二锅头,他又喝了两瓶啤酒,我喝了一瓶,说实话,都多了。我俩走出饭店,天突然冷了,有风,剐得脸皮生疼。我扶着他去红灯区,当然说是他扶着我也可以。从饭店到红灯区大概有两公里,我们沿着建设大街的辅路一路歪歪斜斜逆行过去,其间他抱着一颗梧桐树吐了一次,我站在街边垃圾桶前撒了一泡尿,试着将尿线牵向垃圾桶口,没能成功。街上原来有路灯,黄橙橙从头顶泼下来,像搅动起来的涌着泡沫的啤酒。街上车不多,偶尔对向开过来一辆,直愣愣戳着两条灯光,晃得眼睛疼,老六就伸出一条胳膊,指着那车,扯开嗓子,磕磕巴巴颠三倒四“瓜娃子,日你仙人板板”地咒骂。

    在我们到达那条胡同之前,隐隐听到远处鞭炮声响,我向老六求证,“是不是有人放鞭?”老六歪着头,支棱着耳朵听了听,此时鞭炮声更加密集,面积也极速扩张,从四面八方轧过来。老六收回耳朵,说:“太凶了!AK47,M16,还他妈有巴雷特!”我抬头,看到天空中一明一暗地打着闪,对老六说:“世界末日来了吧?”老六说:“我们搞紧噻。”他拽了我脖领子一把,继续往前走。

    胡同口夹在左右亮灯的门脸房中间,张开着,从里面散发出的除了黑暗,还有一股引力,我们在这张嘴巴前和这股引力对抗了一会,终于屈服,老六一挥手,说:“整起!”

    说来奇怪,那天胡同里漆黑一团,没亮一盏灯,没开一扇门,我们踩在手机电筒制造出来的虚弱光亮里,越走越心凉,老六嘀咕:“搞撒子?人呢?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我说:“不会,胡同左边是修脚店,右边是保健品店,我记得真真儿的,错不了。”老六说:“是不是世界末日了,都在家祷告呢?”我说:“小姐也信这个?”他说:“谁知道。”接近另一侧胡同口时,我们看到一扇紧闭的铁门外蹲了个人,抱着肩膀,缩成一团,见我们靠近,脊背往门上贴了贴。我晃了晃手机,手电光在那人身上闪过,是一个女人,长发,穿着大红羽绒服。老六往前抢了一步,挡在我身前,说:“三哥,这个算我的,要不就我先你后。”不等我做出回应,他已经走到女人面前,问道:“做不做?”女人躲在黑暗里摇了摇头,老六说:“我们有钱,而且都是处男,保证里外都是新的。”女人还是摇头,老六有些恼了,两条胳膊架起来,胳膊肘向外翻,上下抖动。这个动作我见他做出过两次,一次是在班级组织的辩论会,男生一组,女生一组,辩论“生育是女生的责任还是权利”,老六作为副辩手,被对面一女生一张利嘴封得急赤白脸,光张嘴却说不出话,最后恼羞成怒,从座位上跳起来,就这副架势,不是被我们按住,准得出事。还有一次,我们在操场打篮球,碰到个老球痞,老六被垫了两次脚,差点崴了,他绑了绑鞋带,抬胳膊架肘,不到十分钟,老球痞眉骨开裂,血溅当场。见他亮架势,我心头一紧,去拉他,他甩开我,说:“搞爪子?一个臭小姐还瞧不起人了?”女人站起身,往胡同外走,老六扑过去,伸手按住女人肩膀。女人身子往一侧歪下来,同时发出一声惊呼。我劝,老六,算了。老六说:“算个锤子!你帮我按住她,一会儿我再帮你。”

    我们跑出胡同时,下起雪来,雪花细小,被风一吹,直钻脖领子。我提着裤子,没注意脚下,被什么绊了一跤,啪叽,跪在地上,幸亏用手撑了一下,不然膝盖肯定废了。手掌戗掉一层皮,也不觉得痛,爬起来继续跑,已经被老六落出老远,远远只看到他狗一样狂奔的背影。路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鞭炮声也偃旗息鼓,雪花在黑色画布上涂鸦下一道道模糊的细线,将黑夜切割得零零碎碎。老六的影子在路口一拐,不见了。我追上去,发现我进入了另一条胡同,老六杵在路当中,在等我。胡同里开了几扇门,光亮从门里滚出来,铺在雪上,亮晶晶一片,每扇门前都站着一个女人,有的打着伞,有的没打伞,此时全都歪着头齐刷刷看着我和老六,距离我们最近的一个收起伞,笑着说:“帅哥,玩玩啊?”老六扭头看我,一脸迷茫:“三哥,你看准了没?确定没走错?”我也恍惚起来,退出胡同,左右门市已经关门,不过招牌还亮着,左边“修脚”,右边“保健品”,眨眨眼,晃晃脑袋,再看,左边还是“修脚”,右边还是“保健品”,一片雪花落在脸上,我打了个寒噤。老六也跟出来,小声说:“三哥,咱是不是闯祸了?”我没说话,他说:“要不要回去看看?”我问:“回去干嘛?”他说:“看看那个女人怎么样了啊。”我说:“不去。”他说:“刚喝多了,不管不顾,现在醒酒了,想想,那个女人确实不像小姐。”我说:“那又怎么样?”他说:“我得回去看看。”转身往回走,我没挪窝,在他身后叫他,他回过头,说:“你不跟我去?”我花了很大力气逼自己做出决定,我说:“我不去,我什么都没做,我刚褪下裤子就听到有人在外面喊……”老六沉着脸,说:“三哥,那你回宿舍,我自己闯的祸,我自己承担后果。”说完,又迎着风雪向远处走去。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回学校了。

    我回到学校时,雪更大了,积雪没过鞋底,踩上去咯吱咯吱乱响。学校早就熄了灯,夜色染在雪上,灰蒙蒙一片。大门紧闭,一侧院墙挂了一蓬爬山虎,枝叶枯萎,但还是贴在墙上,像是植物标本,此时被雪覆盖,层层叠叠,如同鱼的鳞片。我走到院墙之下,雪更深了,我的两只脚全部陷进去,雪裹在脚脖子上,冰凉扎人。我扒开墙根的爬山虎——随着我的动作,雪扑扑落下来,带落几片枯叶——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半米见方,能容一人通过。我钻过去,又把两侧的爬山虎盖好,脚印抹平,才回宿舍。宿舍门没锁,一推就开了,扑面而来一股酒味混着酸臭味。宿舍里鼾声滚动,不用想,肯定是老二;老四在磨牙,磨几下吧嗒下嘴,把黑暗咬下一块咀嚼;老八还没睡,举着手机打字,他志存高远,一直幻想当个作家。

    老八放下手机,轻声问我:“三哥,老六呢?”我说:“找小姐去了。”

    “你咋没去?”

    “没意思。”

    他又拿起手机,打了几个字,说:“世界末日啥也没发生啊。”

    我说:“嗯,啥都没发生。”

    后来,我躺在床上,老八还在写东西,老二说了句梦话,用的粤语,没听懂。外面风声隐忍,像捂着嘴巴抽泣的妇人。过了一会,老八熄了手机,床板吱呀响了两声,随即安静下来。我睁着眼睛,目光缩在黑暗里,难以延伸。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老六还没回来,我两个眼皮聚散多次,终于不再分开。等我醒来时,天已大亮,外面雪停了,太阳很好,照得窗玻璃光彩流动。老二老四老八不在,大概去上课了,老六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此时侧躺在床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和衣而睡。我爬起来,忍不住叫醒他,他睁开眼睛,迷迷瞪瞪看着我,眼珠动了动,突然说:“三哥,那人不在了。”我安慰他:“别放在心上。”这时候,远处警笛长鸣,他一哆嗦,蓦然坐起,眼睛盯着窗外,直到警笛声在一个更远的方位消失,他说:“三哥,我会不会坐牢?”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在我低头沉思时,他推了我一把,“老三,我坐了牢,你也跑不了!”

    临近中午时,楼道里一阵嘈杂,老二率先闯进宿舍,手里举着手机,大声说:“新闻新闻,特大新闻,民心湖发现了一具女尸。”我一激灵,双手撑床侧着身子看老二——老二堵在门口,被老四老八推进来——老六也从床上跳起来,脸色青紫。我说:“男的女的?”他说:“狮城在线,有图片,自己看。”我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打开狮城在线,头版头条赫然是“民心湖发现女尸,民警征集线索”,下方印着尸体图片,脸打了马赛克,上身穿了一件红色羽绒服。我愣了两秒,抬头看老六,他也正在看我,眼珠抖动,目光游移不定。

    之后几天里,我时常翻阅手机新闻,再无女尸案进展。老六精神总是恍惚,上课走神,吃饭心不在焉,有一次,在厕所一蹲半个多小时,我敲了几次门,都没得到回应,最后老四被一泡屎憋得雷霆震怒,在门口骂了几句,正欲抬腿踹门,门开了,老六塌着腰,脸色蜡黄,脑门上挂了一层汗珠。老四一把把他拉出来,自己冲进去,反锁了门,随后一阵秽物落水声传来。我摇了摇他的肩膀,说:“老六。”他嘴唇抖动,说:“三哥,我刚做了个梦,梦到被警察抓走了,判了十八年,我妈被我气死了,警察不让我回去奔丧,我在大牢里哭,没人理我;第二年,我爸也走了,这次警察没通知我,是我自己预感到的,我想回家,警察不放,我只好越狱……”

    “我操,我以为是苦情戏,原来是好莱坞大片。”老四在厕所里叫唤。

    “我在前面跑,三五只警犬在后面追,还有警察喊,站住,再跑开枪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要回家,只能跑,狗没追上我,但是警察开枪了。子弹从我的后心射入,前心穿出,带出来一串血珠。我倒在地上,放声大哭,想我再也见不到父亲了,然后就醒了。”

    我拍拍他的肩,说:“梦都是反的,别怕,你爸肯定长命百岁。”

    “我爸前年就死了,”他定定看着我,眼圈红着,“在高考前一天,为了不影响我考试,我妈没告诉我。”

    很快到了寒假,我们各自回家,过年时,兄弟几个在群里互相问候,唯独老六始终没说话。开学第一天,老六和老八没来。第二天,老八到了,说记错开学日期了,老六还不见人。我给他打电话,提示空号,显然换了号码。我有点担心,去问导员,导员告诉我,老六办了休学。兄弟几个闲暇时免不了议论,猜测纷纷。我总会觉得内疚,时常回忆起去年12月21日的凌晨,在那条胡同里,我按住女人的两条胳膊,老六脱女人的裤子,我的牙齿打战,老六也浑身颤抖。女人挣扎了一会,不再动弹,任由老六在身下折腾。如果我们没喝那么多酒,如果我没认错地方,如果我没帮老六……在每个岔路口我都选择了指向最坏结果的路标。

    很多个夜晚,我会做同一个梦,梦到我和老六,我们走在沙漠里,老六在前面,我在后面,我们走了很久,水和粮食消耗殆尽。太阳很大,贴在脸上,热浪熨着皮肤;每粒沙子都是一颗火种,在我们脚下跳来跳去,钻进靴子里,烫一个燎泡。我们急需摄入水分和热量。翻过一座沙丘,老六叫起来,看啊,三哥,绿洲!顺着他的手指,我看到那片绿洲,就在沙丘之下,热气腾腾,涌动着鲜翠的生机。老六率先跑起来,由于惯性,或者跑得太急,他摔了两跤,很快爬起来,继续跑,边跑边笑,边笑边叫,边叫边咳。到了绿洲边缘,绿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麻雀羽毛一样的灰褐色,绿洲变成了沼泽。老六两只脚陷进了沼泽里,还在继续下陷,小腿,膝盖……他在大叫,三哥,救我!我跑过去,脚下泥泞,我不敢再前进,停在离他几米远的位置,伸出手,试图抓住他,他也双手背后,努力抓住我。中间还有一米的距离,我们怎么都够不到对方。脚下的淤泥吸附着我,我开始下沉,很快没过脚面,我只好退出来,看着老六的身子越来越矮,大腿,腰,胸口,他的叫声也越来越凄厉,越来越嘶哑。我就那样看着他,看着他一点点消失,却无能为力,最后,老六只剩下额头,只剩下头顶,直到全部被沼泽吞没。

    走出车站,天色向晚,黑暗笼罩下来。我在街边吃了碗抄手,吃得汗水蒸腾。之前常听老六炫耀,重庆小吃冠绝天下,还说有机会请我们吃个遍,如今来得匆忙,想要吃遍重庆小吃显然不太现实。找了家青年旅舍,普通间,三十块钱一晚,带电视,没有暖气,三月的天气,虽是在南方,晚上还是寒气逼人。南方的冷不同于北方,北方的冷是大刀片子,直来直去,摧枯拉朽;南方的冷是老虎凳辣椒水,从外到内,慢慢折磨你。盖了两床被子,依然浑身冰冷,打开电视,随便看什么,或者什么都不看,只是希望电视运转带来的热量能让室内的温度有所提升。跟老板要了两壶开水,灌满水杯,抱在怀里,温度适中后一口喝下,如此外敷内服,寒冷终于得到缓解。喝水太多带来的副作用是频繁上厕所,厕所是公共的,在楼道正中,整层楼好像只有我一个客人,楼道没开灯,漆黑一团,只敞开的厕所门里透出一丝光亮,将满楼道的黑暗切成两截。折腾到十二点,还是困意全无,想吃片安定,发现忘带了。穿好衣服,跑下楼,按照导员给的地址走下去。街两边还有几家串串店火锅店开着门,生意不错,隔着玻璃能看到里面推杯换盏,划拳行令,每个人头顶都拢着热气。我怀疑重庆人都不睡觉。没风,空气潮湿,寒冷郁结成一个果冻,我走在果冻里,感觉每前进一步都充满阻力。拐了两个弯,进入一片居民区,一排三层楼,楼梯刷成白色,在这滞重的夜里格外显眼,有几个窗口还亮着灯,有的拉着窗帘,有的没拉。

    “幸福里三栋303”,导员字迹潦草,勉强可以分辨。楼道门敞开着,灯光淌出来,呈梯形流泻。我站在梯形顶端,举步不前。这时候,有一团火星从空中坠落,跌在我的脚下。是烟头,确切说是半截香烟。我抬起头,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从楼顶荡下来:

    “三哥,是三哥吗?”

    我爬上楼顶,老六正坐在楼沿上,我只看到他黑乎乎的背影,比我记忆里干瘪。我走过去,学着他的样子,坐下,两条腿搭到楼体侧面。老六递给我一支烟,“我知道你会来的。”我没接,“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我问。他自己点着烟,抽了一口,烟雾在我们面前久久不散,“好几个月了,太无聊了,抽着玩儿。”

    我看了看表,“凌晨两点了,不睡觉?”

    “睡不着,想睡觉只能吃药,我妈说药吃太多伤脑子,给我控制着。”

    “为你好。”

    “锤子。”

    我讶异于他对母亲的态度,他又说:

    “自从她隐瞒了父亲的死讯我就开始恨她,只是原来埋起来了,最近才挖掘出来。”

    我说:“毕竟是你妈,当初也是怕你分心。”

    他说:“这我知道,可我就是恨她,是她让我错过了见我爸最后一面的机会,我姐说,我爸躺在病床上,一直在叫我的名字,说起我小时候事情,说我小时候特别淘气,常常把鼻涕偷偷抹在他的衣服上,还说我骑在他脖子上撒尿,但是这些我都记不得了,他也从没亲口对我说过。我想他在临死前一定是想把这些事讲给我听的,但是我妈没给他机会。”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歪嘴叼着烟,面无表情。

    “我也恨你,三哥,我知道这事儿主要怪我自己,但我忍不住,忍不住恨你。”

    我说我知道,我也恨我自己,控制不了,有时候在厕所里照镜子,觉得面前这人怎么这么埋汰,忍不住就抽自己两个嘴巴,觉得是我害了你。说完,我感觉身体轻了好多,好像只要一点风就能使我漂浮起来。

    “重庆是座神奇的城市,”他吐掉烟头,手指在空中划了一圈,“你看看。”

    四周山峦起伏,像一排黑色的参次不齐的牙齿,我们置身其中,好像正在被吞噬,我说:“山城。”

    他收回腿,站起身,跺了跺脚,说:“还有这里。”我跟在他后面,就像梦里一样。

    他走到楼顶的另一侧,站在边缘,探头向下张望,他的头发被风吹拂,有一半竖了起来,还有一半也跃跃欲试,“还有这里,三哥,你不来重庆绝对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我把头探出去,风从楼下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顶上来,冲击着我的身体,我后退一步,打了个寒战。

    “另一侧是三楼,”他说,“这一侧却是十三楼。”

    “真的神奇。”

    “你见过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你面前死去吗?”

    我看着他,他还是面无表情。

    “没有。”我说。

    “我见过,就在去年12月21日的凌晨。你也马上见到了。”

    说罢,他张开双臂,大鸟一样,腾空而起,随后坠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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