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万块钱

1.

我妈25岁那年，一手扯着我，一手拿着我姥当年给她陪嫁的花被子，离开了我生活了五年的家。

三个月后，我爸结婚了，生了个男孩，虽然姥姥家和他住的很近，只了隔了一条街，但我爸从来没有再来看过我。

我后来问我妈：“我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我妈摸着我的头，眼里噙着泪说：“你就当你没爸，只有妈。”

我能看出我妈眼里的恨，但我却帮她扣不掉。

我后来也恨过我爸，比如路上我碰到他，喊他他不理我的时候；还有跑他家，问他要生活费，她老婆把我哄出来的时候，我恨得都能咬碎牙齿。

特别是那次，他老婆指着我的鼻子，振振有词对我说：“别怪你爸不给你钱，救急不救穷。给你这一次，你妈就会让你天天过来要钱。你怪就怪你妈，她自己没本事还瞎硬气！离婚的时候，可是她自己说的，她啥都不要。”

但后来，我慢慢长大了，恨着恨着也就不恨了。

可能是因为那件事吧。他后来生的那个小弟弟，在一岁的时候，得了白血病。花光了他家所有的积蓄，还跑去上海治，但还是没治好，就那么死了。

记得当时，镇子上的人都骂他，说他这就是报应。我姥只是说了句：“命里无子难求儿。”

他老婆后来光着脚，整天抱着枕头在镇子上乱跑，嘴里不停地喊着他儿子名字。

从那刻起，我就发现：我突然不恨我爸了，也怎么都恨不起来了。

不管我就不管我吧，反正我也不会再去找他了。

2.

我七岁那年，我看着我妈拿着行李，上了一辆大巴，我问我妈：“妈妈，我们要去哪儿？”

我妈亲了我一下：“奇奇，你不走，你以后好好听姥姥的话。妈妈出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说完，我妈就坐车走了，但很久没有回来。

我那天，没憋住就问我姥爷：“我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我姥爷红着眼，没回答。抱起我出门了，他说：“不想你妈，走，姥爷给你买好吃的。”

那天，姥爷还真的给我买了很多好吃的。

后来，一连几年，我都没见过我妈。但每次过年的时候，总能收到我妈寄回来的包裹。里面有很多新衣服，也有很多新玩具。

冥冥中，我感觉我妈不会回来了。但我讨厌别人说。

记得班里有个男生，到处跟人说，我没爸也没妈。我气得冲过去，和他打了一架，把他的脸整个全都抓花了，我还在班里说：“以后谁说我没妈，我就打谁。”

老师让我叫家长，姥爷嫌丢人，没去。我姥就提上一兜水果罐头，跟我去了学校。

老师让我道歉，我不道。姥姥第一次在学校打我。我哭着让我姥对大家说，我有妈，我妈就是没在家。

我姥也哭了，没理老师，领着我回家了。

我路上问：“姥姥，是不是我妈真不要我了？”

我姥用衣袖帮我擦眼泪，擦得很用力：“别胡说！你妈不是不要你了，你妈是去挣钱去了，你妈要养活咱家。”

后来，我不哭了，我姥却一路哭。边哭边给我讲：“你姥爷有病，不能上班，你小姨和你，都要上学。回不来就是因为咱家太穷了，不是不想回来，也不是不要你了。”

我看姥姥一直哭，吓得一路不敢说话，就是使劲地点头。

3.

后来，我犯错了。我去市场上，偷了一颗大白菜，抱回了家。

我姥爷很生气，拿出了擀面杖打我，那是他第一次打我。

打完我，姥爷让我跪在床前，问我：“奇奇，你为什么要偷白菜？从小就不学好！想学你舅，让人抓去劳改，是不是？”

一说起我舅，我就张着嘴开始哭：“我不是想学我舅，我就是想养活咱家，我就是想我妈回来！”

我姥扑过来，抱着我就哭，然后就对我姥爷喊，喊我姥爷打我太狠了，喊我姥爷没本事。

我姥爷把擀面杖一扔，就蹲在门口抽旱烟，脸阴得像乌云，一句话都不说。

我当时突然很害怕，害怕我姥爷会嫌弃我。我站起来一边给我姥擦眼泪，一边说：“姥姥，你别哭了，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偷白菜了，你千万别不要我。”

我姥哭的更厉害了：“谁不要你，姥姥都要你，你只要好好学习，以后有本事了，就能挣钱养活咱家了。”

后来，我妈终于回来了，穿的很好看，大红的袄子，烫了一头卷发，还抹了大红嘴唇，但她没住几天，又走了。

临走前，我妈在我兜里塞了一张毛爷爷，让我好好学习。

我就点点头，这次我也没问我妈啥时候回来。

我也不难过，感觉已经习惯了。

姥爷没多久也出远门了，我感觉家里突然少了什么，很不适应。

我姥说姥爷的病好了，可以出去干活了，就能给我妈减轻点负担。

家里就剩下我姥姥，带着我和我小姨。

我小姨那年没考上大学，她说想去南方找我妈，我姥不让去。结果我小姨就偷了我姥的钱，一个人跑了。

我姥急得眼都快哭瞎了,到处找人给我妈打电话，说见我小姨就让她赶紧回家。

我小姨还真是回来了。但她没进家，在我们学校门口堵着我。非让我去偷姥姥钱给她，我就拽着她回家。

她说她不回了，我妈在那过的一点也不好，让我别给我姥说。她要跟她同学去广州挣大钱。

我回家就骗我姥说学校搞活动，需要交钱，我姥给我了。我又拿了几个包子，跑到巷子里，给了我小姨。我小姨让我千万别给我姥说，然后就跟一个大哥哥跑远了。

我后来有点后悔，但也没敢把这事给我姥姥说。家里就剩下我和我姥两个人，我姥就从街上捡回来一条狗，又用破箱子给狗弄了个窝。

我上学的时候，我姥就坐在阳台上做针线活，狗就趴在我姥脚下晒暖。

4.

有一天，我放学刚一回家，看见几个人，抬着我姥爷进了家门，姥爷脸色很苍白，我问姥姥：“我姥爷咋了？”

姥姥不说话，就低着头掉眼泪。姥爷睁开眼，用手摸摸我的脸说：“别害怕，姥爷就是病了。”

我拉拉我姥：“为什么不送姥爷去医院啊？”

我姥叹口气，说：“去了，人家说看晚了，看不好了。没办法，找人从医院给抬回来了。再看也是闲花钱。”

姥爷回来后，每天只能躺在床上。白天只能吃点粥，晚上一直低声呻吟。

我不知道姥爷得了什么病，就看姥姥一整夜，一整夜，要往姥爷屋里跑好几趟。每次出来，拿着痰盂往厕所里倒，我几次想看倒的什么，我姥都拿报纸盖着，说不让我看。看了怕我害怕。

我姥爷一天比一天虚弱，最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妈倒是回来了，但回来的时候，已经见不着我姥爷了。

我姥爷在她回来的前一天，吐了好多血，然后就彻底闭上了眼睛。

我和我妈，就站在楼下，看着白色的灵车，带着姥爷越开越远，我妈边追边哭，嘴里不停喊着：“爸啊，我的爸啊。”

我看着我妈的背影，却听到我姥爷在耳边叫我。

我跟我妈说：“我姥爷没走，刚还叫我呢，你别喊了，我姥爷真没走！”

上楼后，我妈把自己关在厕所里，我就只听到厕所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撞击墙壁的咚咚声。

姥姥站在厕所门外，不停的捶着门，让我妈出来。

我妈出来了，满脸的血，我看到我妈额头上，撞破了一个大口子，脸白的像挂了一层霜。

我姥拉着我妈去诊所，我妈不去。

我姥让我拉我妈去，我也不敢拉。

我只是觉得我妈很陌生，我不敢动手拉她。

姥爷的丧期过了，我妈又离开了。这次她对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身上的钱，全塞给了我姥。

5.

16岁那年，我也离开了。去城里上高中，一周只能回我姥家一次。

我小姨回来了，穿的花枝招展。到处相亲，她说她跑累了，想找个人赶紧嫁了。

我小姨回来后，很少说话。也从不提在外边的经历。

但她换衣服时，我总能看到她身上，有很多旧伤疤。

她白天都是笑魇如花；可晚上，她总死死咬着枕巾，整张脸都是湿的。

我不想问我小姨她经历过什么，也不敢问。只记得她总对我说：“你记住，哪里都没咱家好。”

我19岁那年，考上了离家很远的大学，半年只能回姥姥家一次。

我妈彻底回来了，没有再离开。我回去时，见了我妈几次。

那年，我小姨结婚了。小姨出嫁那天，给我姥一直磕头，边哭边嗑，哭得脸都花了。

我和我妈拉她起来，可怎么拉都拉不起来。

小姨说，她对不起我姥和姥爷，姥爷死的时候，她都不知道，她以后哪都不去，就守着家，守着我姥一辈子。

我妈说，以后她也再不走了，就好好守着我姥。

6.

21岁那年，我离开了中国，去了另外一个国家，往返路费太贵，我一直没钱回家。

我妈总给我打电话，说家里没钱。我白天上学，晚上打工，把省下的钱，都寄回国。

我慢慢懂了我妈，懂她当年为什么不回家，也懂了她不是不想家。

24岁的时候，我终于拿着三年存的钱，回了一趟家。全家人都很高兴，我们做了一大桌菜，吃完饭还一起喝了酒。

我那天喝醉了，拿着一大把钱塞给我姥，特骄傲的说：“看！我终于学本事了，可以养活咱了。”

姥姥可能也醉了，我分不清她是在笑，还是在哭，用很变调子的颤音说：“孩子，全家都欠你的。”

我一边喝着酒，一边笑着不停摇头，我很想说些什么，但竟发不出一个音节。

我从来不觉得谁欠我的，我只是觉得，我欠了这个家太多。

我也没在家住几天，就也拿着行李箱走了，走前也没顾得上说什么，就像当年我妈一样。

7.

25岁的时候，我在国外结婚了，我没有回去，把结婚存省下的钱，也都寄给了我妈。

后来，我在国外有了自己的孩子，为了奋斗，我把女儿刚到中国，给我婆婆带。

电话里姥姥说让我别往家寄钱了，她们的日子比以前好过了。

听完，我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落。我对我老公说：“我终于可以为自己奋斗了，我应该高兴吧，对不对？”

老公把我搂在怀里，用嘴婆娑着我的头发，说：“你一直都可以不用奋斗的，我说过你可以依靠我。”

我终于可以给他一个解释：“已经亏欠了姥姥她们太多，我就不想再亏欠你的。”

能嫁给他，已经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事，我不想让他因为家境悬殊，夹到我和婆婆之间，难以自处，所以我一直都坚持我们AA。

30岁的时候，我终于在国外买了自己的别墅，我用微信发给我姥看。我第一时间就是想立马把我姥姥接来住。

视频时我说：“姥姥，我这两年准备下，就去接你和我妈来住，好不好？”

我姥就是咧着嘴，一直笑，笑得像个孩子。

笑了老半天才说：“姥姥老了，想去，但真的太远了，走不动了。姥姥高兴你住大房子，我就在咱家看着你过好日子，不去了。你让你妈去吧。”

我妈吸了口气，语气很平稳说：“你们好好过吧。你姥这两年腿不好，基本下不了床。我在家照顾你姥，我们就不去连累你们，你们好好过。”

我听完就挂断了视频，我不想在视频里，看到我那张哭起来很难看的脸。

我躺在别墅里，看着落地窗外的风景，突然感觉这个房子买的毫无意义。

8.

再后来，我和我姥视频的时候，她就总笑，很少说话。就是说话，也都特别大声。

我问我妈，我姥怎么了？

我妈说年龄大了，你姥耳朵基本听不见了。

我立马买了一张机票，飞回去看我姥。

我像小时候一样，睡在我姥姥的脚边。

那晚，我发现我姥的脚，真的一夜都没动。

我抱着她的脚，咬着被子，哭了一夜。

我妈第二天可能是看到我的眼很红肿，她拍拍我的背，特平静的对我说：“想哭就哭吧，别憋着，这是自己家。你姥现在反正也听不见了。”

我跑到厕所哭的翻天覆地，这也是离家后，第一次放声哭。

我临走之前，给了我姥两万块钱。

又去了我婆婆家，看了我女儿。

年幼的女儿问我：“妈妈，你是不是不爱我？为什么你总不回来？”

我忍着眼泪说：“妈妈不是不爱你，妈妈离的远，没办法总回来。”

女儿看着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可是很快是多久啊，妈妈？”

“妈妈下次回来再告诉你，可以吗？”

“好，妈妈，我等着，那再见！”

“宝贝，再见”

后续：

我坐上飞机，脱下外套，外套里沉甸甸的。

我仔细翻了一下，里兜里有个白色的手绢，一打开，里面是两万块钱。

我回到国外，处理完那些事，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回家，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那里有我的孩子，也有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