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1 ~ 11.27
7月里,我收到人生中第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
历经一年奋战,终于毫无意外地考中一所大学。学校在本地,但不是汕头大学,也不是以理工,据说是全国最好的一所高等学府。地址写的是三让路,姑且称为三让大学。这是个引人入胜的学校。学校历史读得人津津有味,占地面积令人频频咋舌,师资力量看得我垂涎欲滴。
从邮件中抽出来的那张硬塑广告纸盛了几小片“满地可”脆脆酥。这是本地工业园生产的一种零食,装在轻飘飘的充气包装里。成为大学生之前最后一次吃它了,好吃得不行。看学校简介的时候我就在想,未来某天惦记这种味道的情境,必然会很哀伤。于是我又抓了一小撮放进仰头待哺的嘴中,上腭表面被干硬地磨出一点血丝。
三让路位于外马路尾。在那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条马路在几乎要贯穿这座有百年殖民史的城市时,是如何骤然停下的。当然,想要搞清楚三让路在哪里,必须先知道外马路在哪里;而要知道外马路在哪里,就必须对这里的城区有个基本的了解。
就让我为您大概勾勒一番吧。
市中心一共有五条彼此平行东西走向的干道。从画地图的角度讲,就是横路,或者说城市纬线。最南边的叫海滨路,另外几条分别是外马路,中山路,长平路,金砂路。需要体谅的是,我在罗列路名的时候稍微动了一点点手脚,以防大家从排序上猜出我住处的大致方位。其实也没有关系,即便再把它们换回来,你们也不会发现有什么不同。而实际上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调换。
这就是世界上五条不值一提的马路。像五道抹不去的巴掌印。从前新鲜的时候或许是红的,现在被风干成灰色了。
三让路恰好就被放在主干道之一的尾端。阑尾一般地苟且搁置于此。这是一个颇具民国气息的路名,比解放路,红旗路之类更添一点儒雅。至于三让是哪“三让”,凭我庸钝之脑力实在无法揣测先辈之遗训。我脑子中能勉强凑齐的大抵也只有:让路,让座,让厕,合谓“三让”。
站在三让路上环顾四围,身后是夜间才有的热闹食肆;左边是只限白天开张的中学和文具店;右手边是卖果汁冰和CD唱片,充值卡;前方是另一所名字古怪的中学;侧后方有一家殡仪馆和医学研究机构;后方更远一点是大排档,水果摊和一间综合医院。更远一点就不是三让路地界了。这条路既短又挤,实在看不出还有任何多余空间容纳一个大学。但这并不要紧。
来了之后才发现这学校也无特别厉害的地方。它也是九月初开学,同样也是先新生报到后军训。就这点来讲,是很平庸的。平庸的学校录取平庸的人,就这层规律而言,它也是平庸的。但它既然身负全国第一的名号,必然就有它高人一筹的地方。关于这个连人都想得懂的道理,它居然也迎合了,真真是平庸到了彻底。
这是一所夜校。
按理说,夜校的服务对象都是白天很忙的人。不过这里的学生却都是白天睡觉打牌,晚上别人飙车吃烧烤的时候他们才手里拽着书出来上课的家伙。游魂一般经过医院,经过水果摊,经过中学后门,经过殡仪馆。最后汇流到三让路1号(这条路可能也只有1号)进入,再分散往各间教室或实验室去。
我上课的地点大多数时候在一栋红砖房里。这栋楼只有两三层。两层还是三层呢?晚上是看不太清楚的。白天这里叫“东征军纪念馆”。更古的时候这里叫“适宜楼”。比现用名更贴切直白一点,是当年洋鬼子开的一个夜店,属于灯红酒绿的声色场所。我在这里上有酒精灯和显微镜的课。
近段时间走来上学的时候,偶尔会遇见一个男生。下巴有意无意地蓄了一点胡子,人中两侧却刮得精光。面颊略有痘印,鼻孔里有一根白毛探出来。我是不敢说它有点曲的,容易让人联想到别的地方。眼神模糊在一片夜色里。满脸堆笑,无对象地朝前方笑,好似目光所及,皆是笑话。观察他久了,我也差点成了哲学家。
后来我跟他熟络了,发现此人不难相处。
那天放学后,我们在水果摊前碰的头,事先没有约好的碰头。医院门口的水果摊,卖的都是包装漂亮,内部腐烂的苹果香蕉和橘子。我问他为什么来这里买。其实我不是为了问他而问他,只是想象揭穿摊主的诡计,然后以更合情合理的价格购到果篮。最近阳光见得太少,吃进去的钙质不吸收,牙齿总有些酸软。我想买点不必太正经的水果试试啃不啃得动。并不是想吃,只是想试试,不至于太浪费地。我相信我的这份心情,这一带的摊主应该是可以理解的。他们多是外乡人,面红耳赤,估计是冷的缘故。
冷个毛。才11月。
鼻毛男没有回答我,似乎又很想回答我。他给了摊主两份的钱,自己却只提走了一篮。我看他有点古怪,也提了一篮追上去。两个人一前一后保持着三米的距离。往前走。经过殡仪馆的时候,其实是我们生化院的解剖教具仓库,他就把果篮放下了,放在门口。我跑上去问他干嘛。
他没有回答我,似乎又很想回答我。
11.28
我离开了一天,又回到这里。
三让路夜间的小吃摊是校门口唯一的标识物。每次只要走到这,然后手掌撑开,以中指指尖到拇指指尖距离为一单位,丈量十五次即为校门入口。这在学校官网上公布的“入口检视法”也写明的。所以一旦下雨天,食摊档口不出来营业的时候,我们就很有些困扰了。有时候试了几次都没进去,经常啪地一下撞在门柱上,然后沿着门柱摸进去,总之是颇费周折的。
鼻毛男却从来没有这方面的困难。不管晴天雨天,他都能准确地走进校门。后来我也很高兴遇见他,只要尾随他进去,就不至于撞门柱。最神奇的是他从不用手测量,就这么估计是凭感觉地走过去,不愧是学理工的。虽然我也是学理工的。
慢慢地,对他也就有了点好感。当然,这仅限于实用层面。过了很久我才了解到,他名字叫多奔。不过这会儿我还是叫他鼻毛男。我猜这时他跟我一样,也不知道多奔这个名字吧。
跟在他身后走进校园,迎面立着一块石碑。略有些蜡黄的,像一块油炸豆腐。碑上用红漆大致刷了几个很丑的字。我看到一句“业精于勤”,接下去可能还有,但是被鼻毛男的头发挡住了。突然地我感慨万千,想到另外一句话——勤能补拙。按照初中数学的同类项合并的原理,可以轻易推导得出——业精于补拙。然后我记得还有一句,叫“天道酬勤”。这么一来,业精不精,只能靠“天道”去酬了。可是天道是什么呢?
大概是像露天体育场里的跑道那样的吧。一股沁出来的塑胶味儿。
中学时期是一段美好的过往。在地上的白格子之间,我们数着步子跳来跳去。偶尔也会跑上那么一段。但是一到800米考试人就蔫了。跑道围成一个扁圆的Q字型,右下角突出的那块是百米直道以及跳远用的沙坑。每回跑到那里的时候,就会想象自己因为惯性而离开预定轨道,被甩到沙坑里去。想象整个人摊在下雨天的沙坑里,沙子和雨水搅浑在一起顺着五指漫上掌背,就像和面团一样。可是不管沙坑被浸泡多少次,在一个大晴天之后,它们依旧被晒回颗颗晶莹了。
三让大学的跑道位于沿海公路旁边。是一条微呈弓形的直跑道,几千米应该是有的。白天这里叫“观海长廊”。跑道分成上下两层,很用心的设计。下层种着一些植物,除了樟、榕以外,其他的都是树和草。花样莫名繁多。跑道每过50米左右就有一杆路灯,灰色的底座上写着:“观海长廊,请勿钓鱼”。后来我跟多奔(那时已经知道他名字)把这句话弄成一句成语,叫“观廊勿钓”,很有点张生在花园里远远给崔莺莺送秋波的意思。玩味了好一段日子。
那时候天空总是很蓝。蓝蓝的天空从歌词里流淌出来,结成一把伞,最后定格成一幕不变的布景。所以当伞轴转动,天色倏然就变黑,再也回不去了。黑色的天空下停着一辆欲动不动的白色面包车。后车厢门像蟹脐般打开,几个面无表情的人抬着一个更加面无表情的人进了里面。她化了浓妆,彩纸一样的寿衣贴伏在身上。殡仪馆的拉闸门缓缓下落,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涟漪般层层叠叠。我想象着那人的躯体,在无声无息地融化到夜里浑浊的空气中。
鼻毛男经过那里,一如既往地笑着,放下果篮。我也不由自主地放下果篮,追着他走出几百米。
嘿。
我配合着周围的肃穆,叫了他一声。
他没有应答,也没有走远,只是感觉始终笑着朝前行进。身形因为模糊而方格化,仿佛开了滤镜。
11.29 ~ ?
我们每晚如此。我尾随他进学校,分散到各自课室上课。晚一点就在水果摊聚头。他给两份的果篮钱,然后径直走到殡仪馆,放下果篮。我也完成一套与他类似的动作,之后我跟着他走出很远。他一直笑着,我跟他相处得很好。慢慢地,脑子里想一些事都会有他参与了。
可是我牙齿的问题却始终没有得到解决。听说吃芒果对一些人来说是灾难,吃完嘴唇会变成两根刷过烧烤酱的香肠。不知道吃了坏掉的苹果会不会也如此。想想突然就有点怕,想象着自己的嘴巴暴突得像骆驼一样。
出现这个问题,也许跟我白天睡觉有关。可是晚上要上课,白天只好争取时间休息。家里的其他人都睡在紧贴地板的床上。在这栋老旧的房子里,钢筋水泥和木头都有良好的传声性能。因此,睡觉的时候随便放个屁就会惊动左邻右舍。不过常常在他们惊魂甫定之后,屁就会沿原路传回来。白天空气相对稀薄点,密度小,声音的传导效果就差些。再加上我睡的是上铺,声音经过层层过滤,也没有那么尴尬。
我下铺屯着爸妈店里卖的一箱箱绒布娃娃。高高地摞起,很干燥。有时我做梦的时候屏幕右上角会出现一个火险信号。大抵是由于我睡觉前胡思乱想的缘故。假如哪天有个谁突然发神经,在下面点一把火,那我瞬间就会被火化了。一想到自己的骨灰撒向无名的大海的情景,身体就禁不住蜷缩成一团。这应该也算是一种应对策略吧,至少是可以减少烧伤面积。
只是这个姿势做久了,我的背就变驼了。
其实驼背的诱因还有好些,比如我看书的时候喜欢趴着,比如我用电脑的时候头总是自然地朝屏幕方向伸过去。又比如,生活里总是会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压着我,搞得好像每天都在搬家。老爸说我这叫“含胸”。我一边想,一边有意识地把胸部往身体里吸,可是始终无法做到完全的“含”。实验失败,稍稍有点泄气,就不再去理它了。
然而身后的驼峰却在不知不觉间耸起,越耸越高,如同一种自然地生理反应。以至于我背上的书包也慢悠悠地被撑起老高,班主任见面都夸我学习认真,书带得不少。我却不以为然。趁他夸我的当口,在他口袋里摸出一个黑色人造革钱包。钱包里有他和他老婆孩子的照片。还有另一个女人的一张大头贴,青涩地抿着嘴。我抽出了里面的“毛爷爷”,钱包和照片则丢在体育场小门外的葡萄园里了。
体育场里的跑道像往常一样绕着圈,仿佛是我整个大学生活的立体塑胶模型。
我想起高考查成绩那天,恰好是一年一度的汕头沦陷纪念日。中午11点,天空里响起防空警报的鸣笛声,卜呜呜呜~~~~嗯嗯,卜呜呜呜~~~~嗯嗯,卜呜呜呜~~~~嗯嗯.....然后就沦陷了。沦陷到底是如何一种状态呢?我躺在床上,后背一寸一寸地挤压床板,企图靠一己之力矫正驼背。可是驼峰抵着床板,甚至要磨出茧来,也没有被驯服。心头隐约有一阵透凉,像是被针刺破的水泡,金黄色的脓汁由孔眼涌出,覆盖了全身。
想不到,驼峰在我没有察觉的时候,已经蓄上了水,有种遥远的痛感,从身后几万米外悄然袭来。
在驼峰悄然生长的这段日子里,我和鼻毛男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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