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是一篇小说。
我把刚泡好的一大杯感冒冲剂放在桌面上,望着电脑屏幕中的文字,下了个无力的判断。
不知道这篇稿件为何会发到我这里来,原本应该投递到编辑部邮箱的吧。可是我又懒得把它转给隔壁室那位雄浑的大姐。上次她满脸堆笑(rou)地端着一盘饼干招呼我吃,当时我脑子里不知道怎么搞的就冒出“随便拿别人给的东西吃,会发生不好的事情”那个童话,于是很干脆地拒绝了,此后好像就被划出了某个“重量级”圈子。这单位里盘踞着数十位这样的女性,犹如盛夏里的知了,每天躲在看不到人的格子间里吱吱吱地响。
浪费了一篇好稿子啊。
略微反光的屏幕上突然出现甘先生的身影,眼镜片稍微闪了一下,好像往我身后看了看,然后消失在了杯子冒出的薄雾中。
甘先生是我的上司,跟我一样是学化工的。年初我刚来实习的时候他对我很照顾,偶尔还开玩笑似的拿我的手机去玩游戏,是个容易亲近的人。记得他好像是84年生的,看起来斯斯文文、年轻有为,不抽烟不喝酒这一点也很加分。他家小孩今年刚上小学,据说太太大学跟他同班,很能干,小两口甜甜蜜蜜,羡煞旁人。
这样的甘先生,却在7月初被发现死在公司附近的公厕里。邻近一所小学已经放假,发现尸体的是学校看门的大爷。大爷用颤抖的手拿起一部老人手机报了警,很快的,这事就传到了公司里。
大家议论纷纷。炎热的夏天,办公室里却透着一股莫名的寒意。同事们在窃窃私语时都有意无意地朝我这边望望。自从有一次被那位编辑部的大姐看到我和甘先生一起上班之后,公司里的气氛就变得诡异。我也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跟身旁大我两岁的女同事就这件事交换一下看法。
“恩恩,是啊,真不可思议。”她边说边捕捉着我的目光,像是盯上一只蚊子。
02
两个月前老板突发奇想,在公告栏旁边设置了一面“目标墙”,要求大家把近期或远期的目标写在上面,做一个对自己严格要求的人。
想到夏天快到了,有很多好看的衣服要穿,可是一趟冬天下来感觉全身都肿了起来。于是我在便利贴上写了“减5斤”,贴在了墙上。其实原本还打算写“换工作的”,似乎影响不太好。顺便看了一下别人的,有些大妈也表达了减肥的想法,我真惊讶她们对自己要求如此严格。
不久后的一个傍晚,我正准备吃饭,手机“叮”的一声响,是甘先生发来的一条微信。我心下一惊,今天的工作应该没什么差错才是啊。
“你打算减肥?”应该是看到了我贴在“目标墙”上的便签吧。
“明早五点一起去人民广场跑步怎样?”哎,五点?有点太早吧。转念一想,这也算是职场上必要的社交吧,拒绝的话似乎不太礼貌,还会产生这下属不讨喜、没前途的印象。
说不定跟领导套上了瓷儿,还有望升职加薪?于是爽快地答应了。
我就住在同益三横的一栋握手楼里,离公司和广场都不远。一个人在城里打拼,不得不将就一下。房间窄得像个忏悔室,墙面由下到上分布着苔藓、污渍和蜘蛛丝。这里的老鼠都不怕生,几乎把我当成同类,晚上都是听着那些滚滚的脚步声睡去的,慢慢也就习惯了。每逢下大雨,巷子里就水漫金山。水一退去,地面总会躺上两只肥鼓鼓的死老鼠,一左一右,活像门神。
我并不讨厌它们,反倒是有点羡慕。吃着免费的饭,住着免费的房,半夜里出来跑跑步。不管是在乡村僻野,还是在北上广深,它们都一样潇洒地活着,掌控着自己的生活节奏。一个不被现代化污染的群体,保有着一颗巍然不动的心。
鼠一样地生活,或许也算是一种高贵吧。
03
晨早五点的人民广场,藕色的地砖反射着粼粼金光,空气夹杂着海风淡淡的咸味儿,清新异常。
甘先生套着一身运动服如约而至。我也穿了一件勉强算是运动服的白色T恤。可能因为洗多了缩水吧,也可能是确实胖了的原因,衣服绷着很紧身的样子。甘先生显得活力四射,我也被他带动起来,刚刚还睡眼惺忪的,现在感觉有用不完的劲。只见他一会儿跑在我身边,不时轻轻撞一下我,一会儿又倒退着在我身前领跑。我有点不好意思了,眼神朝旁边望着,后来发现他好像并没有在看我眼睛,才放下心来。
跑了几圈腿有点软,太久没运动,突然的剧烈运动让人吃不消。我们走到花圃旁边的盥洗盆洗手。甘先生好像特别兴奋,像个孩子一样用水龙头里盛的水泼我,我想起小时候课本里提到的傣族泼水节,小伙子和姑娘们互相泼水表达爱意。
直到发现衣服上已经凉凉地湿了一大片,我才从节日热烈的气氛中醒过来。甘先生急忙说着道歉的话,并从裤兜里掏出纸巾帮我擦。我说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同时在脸上把“真的没关系”和“完全不介意”这两句话用微笑强调了三遍。他却一直坚持着,还不断自责,连我都有点过意不去了。
之后几天都重演着这一幕。甘先生帮我擦汗,也帮我擦衣服,似乎乐此不疲。特别是衣服领口下面,他擦拭得尤其用力而仔细,好像那是新买的手机屏幕。他靠得太近的时候,我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边看,幸好刚跑完步,脸自然就红通通的,不然一定更尴尬。
晨间运动本来是好事,可是这样下来总害我每天要多洗一件衣服。当我有一天晚上在微信上向甘先生表达了这方面的不便时,手机那边传来一丝烦躁的情绪,“做事一定要有始有终才行啊”,我无奈地解释了几句之后,他就发了几张照片给我。
一年前我跟一个男生谈恋爱,情到浓时就有点头昏脑热,在他的再三请求下,自拍了几张尺度比较大的照片给他。后来分了手,也就忘了这事,以为他肯定删了吧。最近他不知道怎么了,常常在深夜发一些寂寞的话给我,还故意贴那几张照片上来。觉得他真恶心,自己也有点懊恼。
可是怎么也闹不明白为什么甘先生也有这几张照片呢,莫非他们俩认识?顿时觉得房里的老鼠搞不好都是活动的针孔摄像器,进浴室洗澡都有点胆战心惊了。
这样我坚持晨跑一个月,瘦5斤的目标竟然很快达成了。
04
后来才知道爱跑步的甘先生私下里还是个文艺青年,不像我,只是上班的时候装装样子。
有一天他在朋友圈里分享了一条信息:市文化馆将于今天晚上8点半举行灯谜竞猜活动。我随手在下面点了个赞。文化馆就在同益三横巷口不远,可惜我对灯谜什么的不感兴趣。
晚上十点,我洗完澡,用毛巾搓着半湿的头发,越搓越觉得肚子饿。努力回想着晚饭吃了什么,好像只喝了点汤,于是随意套了件连衣裙就出了门。巷子里很暗,我用手机屏幕照亮地面,以防踩到奇怪的东西,突然“叮”的一声,甘先生发来一条微信,说是灯谜活动刚结束,要不要出来散散步。想不到他真的来参加了。
我在文化馆门口见到他,他提着一个纸袋,上面印着“文化馆”和“非卖品”的字样,可能是纪念品之类的吧,陪他在附近散了散步,然后吃了宵夜。他不时微笑着望着我,我却有一点点不安。人置身楼宇包绕之中,四周很闷,像裹着雨衣。甘先生搂了一下我肩膀,我照例推说很热,把他的手拿开了。
“要不今晚在这附近宾馆住吧?”
我以为他在自言自语,一转头才发现他正看着我,眼神里透着寂寥。宾馆里凉爽的空调、柔软的被单、干净的枕头、整洁的浴室一一浮现在脑海里,如同身临其境。考虑了很久很久,我还是委婉地拒绝了。
分手后我还在继续着宾馆的画面,对比一下自己局促杂乱的房间,觉得生活有点乏味,脚步慢了下来。巷子里弥漫着一股烧纸钱的气味。今天大概是农历十五或十六吧,家家户户都要祭拜土地神,燃烧纸钱的铁桶还摆在各家门口的房檐下。
身后时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我下意识地回头看看,突然被一个黑影猛地按在墙上,一只带着烟味的大手捂住我的嘴巴,接着就听到有人说了句意义不明的话,之后就是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等了很久,坠落在远处。
淡黄的月色擦着老旧的墙垣漫过我的身体,带着明显的温暖和粗糙。我本能地挣扎了好一会,那光芒却聚集成一只圆头的小老鼠,蹿进我淡蓝色的裙子里。裙摆的地方应该还印着一棵椰子树吧,一棵还是两棵呢?以前都没怎么留意。
我努力回想着棵数,渐渐失去了力气,只感到汗水不断淌进唇缝,海风的味道。也不知过了多久,天空里忽地响起一个闷雷,然后就由小到大地下起雨来,估计巷子里又要淹死老鼠了吧。
说来,这一晚的老鼠好像特别猖狂,可能是躲雨的缘故,抑或是搬家,反正闹腾了一整夜没消停。我连续打了两个喷嚏,头昏昏沉沉,黑暗中的声音却愈发清晰可辨,感觉全世界就只剩下这张床、床上的我,以及身边那些躁动的小房客。
是该让它们收敛收敛了。
05
之前房东给过我灭鼠药,可是效果不明显。带着一种“我不信治不了你们”的心情,拨通了一位大学同学的电话。那位同学在市里的化工厂上班,跟他磨了好久的嘴皮子,终于答应给我弄点“糖”用。以前实验室的老师一直叮嘱说使用这种药品须特别小心,有剧毒。因此在想到如何对付老鼠的时候,立刻发挥了专业上的优势。
先把“糖”弄到手,再用吃剩的吐司作诱饵,这样肯定就能立竿见影了吧,要知道这药可是连人也受不了的哦,只要剂量足够,人最多撑15分钟,你们应该更快些。我把计划在脑子里默默地打散,生怕被老鼠听去。
雨连续下了几天,终于停下来。甘先生像之前那样约我跑步,可是话少了很多,有些萎靡不振。最近在办公室里他也很少跟我搭话,似乎有意躲着我。有时候不得不说话,又一副特别健谈的样子,话题一个接一个,我都插不上嘴。
甘先生死的那一天,我们也去跑步了。
跑完照例休息一下,然后一起到利安路那边的肠粉店吃早餐。店主给加了很多酱油,我就倒了一些到甘先生的盘子里。突然想起他这一早上好像都特别口渴的样子,把一整瓶矿泉水都喝光了。吃完肠粉他又说很渴,
“我这瓶水给你喝吧。”我小心翼翼地把从家里带出来的水瓶递给他。
随后在半路上他去了趟厕所,叫我先回公司。
这就是我跟甘先生的最后一次见面。听到死讯的时候,我脑子里浮现出一颗从树上掉下来的椰子狠狠砸进沙滩里的画面。
后来警察找过我,问了几句,再后来就没人提起这事了。上司换成一个谢顶的中年胖子,两片嘴唇厚得都合不拢,中间能插进一根吸管。
最近晚上听不见老鼠活动了,仔细想想反倒有点失落,就好像苦心修炼三十年武功,却一剑就把仇人刺死了,以后的日子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无聊至极,打电话给那位化工厂的同学,手机那头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
“刚下班回到家…”
“加班到这么晚啊?”
“别提了,最近厂里出了点事,很麻烦。”
“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知道啊?都上电视啦!我们有位女主管把一瓶下了药的水放在老公车里,把他给毒死了!药还是从厂里拿的,哎。”
“啊,干嘛毒死他啊?”
“听说是外遇。”
“唔,看来果然是不能随便拿别人给的东西吃啊。”
“夫妻之间不算是‘别人’吧?”
“也许发现老公外遇的时候,她就把他当成‘别人’了呢。”
网友评论
解释二,甘先生有了外遇(我),被老婆发现了,老婆把他毒死了,老婆是老鼠精
解释三,我对甘先生半推半就,最后把甘先生毒死了,而老鼠自此没有了,因为,甘先生其实是老鼠变的
我发觉怎么解释都不通,莫非,这就是小说?😂
像是日本小说的风格
超喜欢这篇。
最喜欢这个长长长长的句子
当时我脑子里不知道怎么搞的就冒出“随便拿别人给的东西吃,会发生不好的事情”那个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