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海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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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尹小瑜，生在海边的一座小城。

小时候的夏天，我总会跟在妈妈后面，来到家附近的白沙滩。迎着带点鱼腥味儿的海风，数着身后的脚印。我们手牵着手，踏沙而行。

妈妈笑得那么干净，灿烂。她的手像块厚厚的海绵，散发着淡淡的花瓣清香，被她牵过的我的手，也留有相同的气味。之后的那一整天里，我总爱时不时偷偷地闻一下那只带有她余温的手。那香味，是我童年里最清晰的纪念。

后来妈妈死了。一辆高大的卡车从她身后开来，她没来得及躲闪。爸爸娶了另一个女人。我对母亲的记忆，像日历一样被翻走。

后妈是个粗心的女人。我常常会想，如果是被原来的妈妈疼爱，事情会不会有些不一样。所以我常常躲在自己房间里，一遍一遍地听《鲁冰花》。虽然不很明白她唱的，可是心里会觉得悲凉。这种感觉，很特别。

家里很少提到妈妈，只是在每年的清明节，两个哥哥会带着我，去到郊区的一片墓地，在一方朴素的石碑前，默默祭奠。

两个哥哥都比我年长10岁以上。我很羡慕，他们跟妈妈相处过很长时间，所以在墓前，他们的哀伤也比我更有分量。我看着石头上漆着的那个陌生的名字，回忆着她的笑容和气味。于是我也努力地哀伤，努力和他们一样。

不知不觉，过了十五年。我考上了内地一所大学，成了家里第一个大学生。

爸爸和后妈陪着我去学校报到。校园很大，四处都是粉色楼房，随处可见修剪整齐的灌木丛。校道笔直，通往每一个角落。可是到处看起来都一模一样，我们登记完一走开，就迷了路。

一位留着短发的男生走过来，他问我们，是从S城来的吗。

可能是无意间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我说，是的。然后递给他那张写有宿舍房号的纸条。

他说，原来是这栋楼，请这边走。很干净地笑容，随手接过沉重的行李箱。

后来我跟这位师兄又见过很多次。之后有一天，他跟我说，让我当你哥哥吧。

我已经有两个哥哥了。可是我心里并没有拒绝。

那我当你的三哥。他说。他是那样的温柔，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时时在我左右。

我说了声，嗯。然后他牵了我的手，领着我在暮色浓重的校园里走。像哥哥一样。

我第一次拥有一位年龄相仿的哥哥。那一刻，眼前的灌木丛，在山风的吹拂下，响起白沙滩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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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想，在内地听海，和在海边听海，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因为内地没有海，所以只能在心里听。

大学的第一年，我几乎每天都跟三哥一起吃饭，吃完饭一起散步，去探索校园里每一个神秘的角落，到远离学校的市区里采购日用。晚上一起自习，一起吃宵夜。他是学生会长，但即使他很忙没来，也会在自习室关灯之前，提着一袋炒面等在楼下。

然后我们来到操场，绕着跑道走了一圈又一圈。看着夜空中满天星斗，听着身边的他谈笑风生。

每天安静地重复着这样的生活，从早晨三哥固定打来的起床电话，到晚上他睡觉前发来的晚安短信。所有人都以为我恋爱了，只有我清楚真相。突然有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我很得意，保守着这个秘密。我悄然地把手藏进他宽大的掌心里。我知道这样，就可以被他无止境地呵护。

我还保守着一些秘密，连他也不告诉。所以，他也有找不着我的时候。

隔年的清明节，他打电话给我，问我在哪。

我说我回了老家，在妈妈的墓前，一个人。他知道我妈妈的事。那次在他面前说起的时候，习惯性地哭。

他声音变得激动。他说，妹妹，你少了个妈妈，可现在多了个哥哥。或许是你妈妈派了我来照顾你，给你一个妈妈一样的亲人。

听他这么说，我不知不觉地感动。可是我并不是感谢他，我只是在心里悄悄地对妈妈说，您在天上可以放心，我身边有一个把我当女儿疼的人。

墓园四周，柏树枝沙沙地摇动。电话那边的声音模糊在风中。我托着手机，直到肩膀酸痛。一直抽噎，一直哭。我不知道为了什么，只是凭空地认为只有这样，就好像妈妈未曾离开我。她就站在我面前，所以我这么难过。我看着她，明明很幸福，我执意地哭，这样她就不忍心走。

电话那头传来急切的安慰声，我挂了电话。这一哭，好像哭到了200年后，此时我所拥有，已不止这方墓碑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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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真的好大，我花费了许多时间，却从来没有将它走完。树木像星星似的跟在我的身后。走了很远很远，回头望去，还是那样笔直的路，还是两排一模一样的植株。我想我会这么走下去，在里面走一辈子。

直到有一天，我的身边出现了另一个男生，他如同一个标志物。立在那里，从此我的校园生活，有了起点和终点。这个男孩子叫朝闻。

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朝闻。

我开始跟朝闻约会，可是偶尔，心里会一下子空落落。傍晚，微风吹起草地的清香，朝闻犹豫不决地伸过手来，扣住了我的手腕。我不动，可是心里头电闪雷鸣。这是一只有着不一样温度的手，湿冷，带着微微的颤抖。

我想念三哥，想念他的手，想念得没有尽头。可是好多天没见到他了。最近一次见面，在一个天气干爽的晚上，他突然从身后抱住我，跟我说，他喜欢我。

很奇怪，就像当初他让我当他妹妹一样。我心里没有抗拒。

可是我也没有答应。暮色因为过于干燥而变轻，四周一点点的动静便能将它卷起。所以我不敢动，更不敢转过头去。我知道身后是一片我无法面对的地狱。地狱般的温柔。

三哥默默地解开对我的束缚。他说，他知道了我跟另一个男生的事，所以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内心。

可是你忘了吗，你说要照顾我的。你说过，要扮演我的妈妈。

我心里这样想着，然后嘴里狠狠地念着：三哥，三哥…

在那之后的两年里，我坚持把自己当成他的妹妹，他则固执得说他是我的追求者。我不敢对别人再有心动，我知道，如果我肆意妄为，我一定会彻底失去他。即便，他已经不再称呼我为“妹妹”，而是叫我“尹小瑜”。可是，每次别人问起的时候，我还是愿意说，他是我的哥哥。

只是那次，好奇的室友追问了一句，那个人真的把你当妹妹看吗？我点头，然后无言。

可是我不能没有他。连自己都想不通哪来这股顽念。在确定了这个前提之后，叫朝闻的男孩子也消失在我的生活中。

一个人真的会在一个平常不过的夜里“死去”，像圣人说的那样。

而常常地，我躲在深夜的被窝里，捧着手机，点开微博的输入框，输入一句话：我们是彼此不能替代的人。然后重复十遍，直到剩余字数变成红色，再把它们一个字一个字删除。

三哥，我想你，可是那个曾经把我当成妹妹的你，此时也用一样的心情思念着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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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很快也结束了。三哥比我早一年离开学校。可是这没有意义，早在他毕业之前，他就已经没有跟我联系。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或者去了省城，或者回了家乡。我依然想他，放不掉。

直到有一天，微信里噔地一声有人添加。陌生的头像，备注里一个熟悉的名字。我通过了请求，把他加进通讯录里。

他说，小瑜。

我问，你在哪里？

他说，我还爱你。

我问，你在哪里？

他说，想知道你的心意。

我问，你在哪里？

他不再言语。然后发了一张东方明珠的照片过来。说，我在这里。

我说，我去找你。

他说，不必。

我问，为什么？

他又不语。

我问，为什么不让我去找你？

他说，你来找我，会不会有一个满意的结局？

我沉默。

想不到我们已经走进这个尴尬的境地。我也犹豫过，动摇过。曾经多少次规劝自己，他只是一个男人，普普通通的男人，我在生命中最好的时候遇到他，与他心心相印。他视我如掌上明珠，跟他在一起，或许就能得到一世幸福。

他本没有错，我也没有错。可是为什么我无法接纳，无法原谅，这个当初，将“哥哥”的印记镌刻在我脑海里的人。我在电话里，把想念妈妈的那颗心，完完整整地哭给他听。他也说过，他会代替妈妈来爱我。

妈妈啊，您为什么派他来，如今又要将他收走。他或许早已离开，或者从来不是被谁请来。可是为什么只有我被蒙在鼓里。我看到他，他像妈妈一样干净灿烂地笑，带着花瓣淡淡的香。只有我能够辨认的香。

可是这香味如果变了样，它是否也会被别人闻到？

当山风下一次吹动灌木丛，他便要离开我。他一转身，成了另外一个人，无情地夺走我的依恋。要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那该多好。妈妈，你还是那方素色的坟墓，他则是身边一位优秀的男子。等到一个对的时间，我便顺理成章地投入他的怀抱，您也理所当然地祝福我。

可是我哭了，我的哭声，不再像一个没有被你好好疼爱过的小女孩那样没有分量。在大一的那个清明节，我就真切地感觉到了，我能够像所有深深怀念你的人那样，哭得很凄惨。

我被一个人领进一片漫无边际的海洋里。只有在那里，哭声能够全部传进被思念者的耳朵里，所以我听不到自己的回音。可是如果永远浸润在里面，有一天，要么我会腐烂。要么被它吞没。

我想起，那个到内地听海的悖论。

妈妈，您离开了我，从此我心里有了牵挂。

所以，我也选择离开他。只为将一片海，放在心里慢慢听。即便它不再对我说话。

耳边又响起熟悉的旋律：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