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丨留白没有留白，远去从未远去

01

记得人生中的第一次独处，是在我5岁的时候。那一年爷爷生病，奶奶去医院照料他。我一个人守在电话机旁，等着不知道有没有的电话。小孩子总是很难集中注意力的，等着等着，就玩起了剪刀，结果把电话线给剪了，手心肉还被夹出一颗“黑豆”。

这件事对我幼小的心灵伤害颇大。我自会走路以来，玩转所有木工工具，刨子墨线还有各种型号的锤子、螺丝刀、锯片，以及一些至今都叫不出名字的玩意儿，甚至四五岁的时候就会修钟表。然而却被一把名不见经传的剪刀绊住了手脚。那次之后，我休养了一段时间，后来，爷爷就去世了。

爷爷的去世让我认识了许多亲戚，很多传说中的人物纷纷登场。小时候奶奶教我数家里人的生肖，大姑属马、二姑属鸡、三姑属兔、小姑属鼠、爸爸属牛、二叔属蛇、三叔属猴…我算是家族里除了奶奶以外，这些生肖记得最全的人。可是这些人并不常常出现，许多都是在爷爷的葬礼上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他们哭得好伤心，围着爷爷的遗体转啊转。

我第一次见人哭，就是在那个告别仪式上。以前都是自己哭，可是看不到哭是什么模样的。

不知道当时奶奶站在哪，她应该没有哭。这事情过去之后，我们又照常过日子了。一起生活了5年的爷爷好像一下子被我忘在了脑后，只记得他是个非常威严的人，面红如关公。那时候我很清楚“去世”是什么，但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

02

我是所有孙子里唯一由奶奶一手带大的，这一点是之后我常常引以为傲的事情。奶奶好像不太识字，除了背生肖以外，也没教我什么。她对我也不太管束。一般来说，家长不会让小孩玩那些危险的工具，奶奶却一直很放心。那会儿我三天两头割破手指，绝大多数日子里都贴着胶布，但是锤子照玩，锯子照耍，奶奶从来没有阻止我。

奶奶什么家务都做得极好，非常勤劳，一整天几乎就没闲着的时候。她唯一不会做的一样家务就是煮饭。所以那时候我们一年到头都是吃春菜红鱼，心也是蛮累的。红鱼肉鲜美，但是骨头也硬。一开始我觉得很好玩，把鱼刺直接吞下去，还向奶奶炫耀。没想到奶奶十分高兴，就好像可爱的孙子学会了了不起的新技能，之后每次吃鱼，都鼓励我把鱼刺吞下去。这事儿当时没觉得什么，长大后细思反而后怕。摸摸喉咙，那条柔嫩的食道居然至今都没受过伤，实属万幸。

因为奶奶做家务实在太勤了，便很少带我出门。我上小学之前基本一年出去不到一两次，也从没跟小朋友玩过，整天坐在门口的地板上朝外望，好像在等什么。这是大人们回忆时提起的，至于自己，自然也想不起在等什么。小时候的我，好像完全是靠本能生活的。那时候出门一般都是去三老姨（奶奶的三妹）家，印象中是个非常幽暗而狭窄的房间，桌子上堆着一些糖罐子，还有旧式的收音机。去她家的路上需要经过一个停车场，所以我这辈子认的第一个字就是简写的“停”字（亻丁），其实当时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字。

另外一个会去的地方是市政府的后花园，奶奶家离市政府后门很近。偶尔的，我们会去里面散散步。在我的印象中，那片后花园犹如深山密林一般，中间一条宽敞的路，两边各立着一排高大的树木，树下每隔一段距离有一只石凳。奶奶牵着我的手走在路中间，树影婆娑，鸟语清脆，这是我童年时期对于美景唯一的记忆。不过，十年前那个后门封掉了，辟为洗车场。只好从正门绕进去，大路变成了小径，树木也没有记忆中那么高大了。我再也回不去那被周围的一切温柔环抱的感觉了。

03

对于我来说，身边的这位老人家是一位旷世的贵妇人，她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举止间自有雍容的气度。与奶奶一起生活的那几年间，也是我人生中最优雅的时期。那时候没有忧虑，没有妥协，不需讨好别人。没有人冲我发脾气，我也不需要考虑别人的感受。日子似乎取之不尽，心里没有别人，也没有自己，更没有关于男女关系的苦闷。即便常常一个人玩，也完全不晓得孤独为何物。从没思考过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只是偶尔一两位串门的亲戚会热心地丢下两句夸赞，我也只是默认，然后忘记。小时候的我，像个清澈的笨蛋。

也许是因为奶奶几乎没有在我智力开发和人际交往方面做过什么引导吧。像我那种年龄的孩子，许多人已经在学钢琴学跳舞学画画，我却整天玩弄着一大抽屉不知所谓的器械，好像铁了心长大后要当木工似的。以至于我在8岁的夏天，突然被告知得去上学时，不知所措。家人拜托表姐教我几个拼音，我则在入学测试的现场因为怯场而原地大哭。后来我把拼音学得比谁都好，却依然改不了孤僻的个性，我总是站在旁边看别人玩，就如同小时候坐在家门口朝外望。

04

这辈子至今，要说有什么重大的遗憾，或许就是在奶奶去世前没有多陪她吧。十几年前的一天，奶奶吃了木薯粉，结果因为消化不了而得病，之后就便秘，之后就住了院。我从没想过小小的薯粉条会夺走我的奶奶。那段时间我正在忙中考，年初的时候我还跟奶奶说，您一定能够活到百岁。奶奶笑容可掬地回了我一句“承你吉言”之类的话。后来在我全心投入备考的时候，就没怎么去想这事了。那时候我没跟奶奶住一起了。

可是当我考完试之后，奶奶的病情恶化了。中考成绩出来的当天，我去领单子的时候想的还是以后不能再见的同学。然而同学们在毕业后倒是屡次聚会，没能再见的，却是奶奶。那天傍晚六点，奶奶走了。

见到奶奶遗体的那一刻，我直接跪下了，平生唯一一次感觉两条腿不是我的，它们是自己跪下的，在我下达指令之前就跪下了。然后就是哇哇哇地哭。那是我第一次深切感受到失去亲人的悲痛。没有那些给我缝补衣服的画面，也没有那些留好吃的给我的画面，更没有什么远远地送我去上学的画面，都没有。

奶奶对我的爱，或许就在于她从未具体施与我什么，就像一幅水墨画一般，在那些留白的地方，才是最深沉而悠远的所在。

文 ‖图特亚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