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

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六期征文，全网首发，文责自负。

昨天以前，贾珍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幸福的。

二十年来，那个男人对她呵护有加:天冷的时候，嘱咐她添衣；天热的时候，会给她送伞；知道他爱吃三鲜馅的饺子，只要有时间，就会亲自给她包……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可是，这一切的美好，却在昨天——这个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再普通不过的日子，被击得粉碎。

回想昨天，贾珍一阵阵心悸。早晨，她起床的时候，右眼皮就跳个不停。贾珍心里慌慌的，记不起来上次眼皮跳的时候是哪一天了，从不迷信的她，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

九点刚过，宋建立徐徐推开门，步履缓慢，踱了进来。贾珍抬眼看看他，这个和自己生活了二十五年的男人，正满眼悲伤地呆呆望着她。“怎么了?”贾珍急急地问了一句，伸手去抓宋建立的衣角。他下意识地一闪身，竟然躲开了。贾珍伸出去的手，虚空着动了两下，慢慢垂下，手指下意识地收拢在一起。

“我，我想和你商量点事儿。”“哎呀，有啥话你就直说吧，想把人急死是不是？”宋建立低下头，嘴唇紧抿，忽又把头抬起来，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把眼神定格在她身后的那盆开得正艳的月季上，轻轻开口，“珍，我们，我们离婚吧。”

轰，贾珍感觉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了头顶，只觉眼前一黑，思绪毫无征兆地把她带回到二十五年前……

正值人生中最好年华的贾珍，不知为何总也得不到命运的垂青。5岁的时候，父母出车祸身亡，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虽然获得了大额的赔偿，但是成为孤儿的贾珍，却没有感到丝毫的快乐。如果人生可以互换的话，她宁愿自己变成好朋友柳霖，虽然家境差，但是有一直疼爱自己的爸爸妈妈，有个温暖的家。这些对于贾珍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上大学那会，姨妈给贾珍介绍个男朋友，小伙子帅气阳光，是隔壁农大的高材生，每到周末，都会来宿舍找她，两个人海阔天空，无所不聊。一来二去，感情渐渐升温，贾珍曾偷偷规划过，一毕业他们就会去同一个城市，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组建一个温馨的小家……她甚至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告诉给了柳霖，善良的柳霖也兴奋地表达了自己的祝福，并羞涩地告诉贾珍，自己也将要有一个男朋友，巧合的是也在隔壁农大。将要？将要是什么意思？面对贾珍的疑惑，柳霖说，两个人就差一句表白了。贾珍特别高兴，她以为她的人生和她最好朋友的人生，从此就会灿烂起来了。

时间指向96年的夏天，离毕业还有半年的那个夏天。贾珍的男朋友找到贾珍，满面红光，笑着对她说，“我想去读军校，将来可以更好地为国效力。你不会反对吧？”贾珍张口结舌，内心有个声音在咆哮，“要反对要反对，你要强烈地反对。”可是，面对着这样一张帅气的脸，这样一双充满渴望的眼睛，这些反对的话，要怎样才能说出口？！索性闭紧了嘴巴，轻轻点了点头。男朋友的兴奋一下子达到顶点，一把抱起了贾珍，哈哈笑着，不停地转圈，转圈。贾珍也瞬间被感染，跟着笑了起来。那一刻的美好，被许多人珍藏在记忆里，很久很久……

男朋友当兵的那几年，贾珍虽然生活得很辛苦，但是却很充实。因为男朋友的信每隔半月，就会如期而至。她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和自己一样，在祖国的那一隅，也一直在思念惦记着对方。

贾珍和柳霖分到了一个单位，两个人合租到一起。柳霖说，很巧，她的男朋友也去参军了。“他说，在他回来的时候，要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柳霖羞答答地边抠着衣角，边很小声音说。贾珍既高兴又有些遗憾，因为自己最好朋友的男友，自己还从未见过。柳霖说，机会一定会有的。

日子就这样在等待和忙碌中，悄然远去。

时间定格在98年的12月，柳霖去外地出差的第二天。早上起来，贾珍的右眼皮跳个不停。忽然接到一个外地的电话，她恍惚记得，这似乎是自己男朋友部队的号码。贾珍很兴奋，因为自从男朋友当兵开始，他们通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好想听听他的声音啊。贾珍一边暗自腹诽，一边用颤抖的手拿起话筒，“喂，你好。”里面的声音极其陌生，“你好，请问是贾珍女士吗?” “是……是我，请问您是？”“我是你男朋友部队的领导，有个问题想当面和你谈谈，请问你什么时候方便？”“我……我都……都有空，那……那什么，事情很严重吗？”“我们见面后聊。”

贾珍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天见面的场景。

两个威严的军官站在她面前，敬最标准的军礼。然后用最动听的嗓音，说出了最无情的话，“很难过地通知您，您的朋友在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出现了意外，不幸身亡。……”

英俊面庞下面的那张嘴，一张一翕，又说了好多的话，可是，贾珍一句都没有听到，她的头顶轰轰作响，那就是传说之中的五雷轰顶？！贾珍咧开嘴，想笑一下，这个成语竟然真的是字面上这个意思？好神奇呀。继而，她看着身边的一切，很疑惑：这里面的人都怎么了？他们看见她的笑，为啥要惊慌？不，不是，还好像是难过。哎呀，这样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有啥难过的事儿不会过去的？不要这样，用不着这样。贾珍嘟囔着，说了一堆的话，继而眼前一黑，向一旁栽去。她以为会很疼，可是，却觉得有个软绵绵的东西垫到了身下，在昏迷之前，贾珍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是什么放到了地上？那么那么的软，又那么那么的暖。”

贾珍是在两天之后醒来的，准确地说，是被吵醒的，被一阵鸟鸣声吵醒的。“多好听的声音啊。”贾珍轻轻呢喃，慢慢睁开双眼，一个穿着绿色军装的战士正在她的床边打盹。听见贾珍挪动的声音，立刻惊醒，“你还好吗？”这声音好熟啊，怎么好像在我的梦里出现过？贾珍怔怔地望着这个陌生的男人，所有的记忆飞速涌进脑海，让她瞬间清醒，原来一切都不是梦！贾珍的心骤然缩紧，疼痛让她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难过排山倒海般涌来，她全身轻轻颤栗，无声地忍受着这一切。

贾珍开始绝食。不，不是绝食，其实，她是什么都吃不下。脑海里不停回荡着一句话，“死了比活着舒服。”于是，她割了一次腕，跳了一次楼，还打算吃一次安眠药，……但都被救了回来。那个穿绿军装的真讨厌啊，每次都能被他发现，贾珍恨死他了。于是，绿军装的手腕上留下了两排清晰的牙印——那是她的杰作。管他呢，她恶狠狠地想，谁让他多管闲事。

后来，贾珍离开了这座城市，走得悄无声息。柳霖出差还没有回来，贾珍什么口信也没有留给她，就搬离了这座留给自己太多伤痛的城市。

再后来，那个绿军装竟然跟着她来到了这座城市，美其名曰，偶遇。

他帮着贾珍买米，买面，提水，送菜……贾珍很奇怪，这个男人是闲着没事吧?直到那个晚上，他听到了他的一个电话，那是打给一个女人的，她猜，虽然她没有听到对方的声音，但是她听到了以下这些话，“对不起，我答应了我的战友要为他照顾女友，我就要负责到底。这个女孩是个可怜人，没有我，她可能会过得很难，那样我无法心安，因为我的战友把生的机会留给了我，所以，他的一切都由我来承担。我已经爱上了这个女孩。所以，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了。……”

贾珍悄悄离开，眼泪瞬时流了下来，她忽然觉得自己想通了。既然有个人曾经那么在意自己，希望自己能过得好，她还有什么理由去挥霍生命呢？

有人说，贾珍脱胎换骨了，经常能听到她爽朗的笑声。

再后来，贾珍嫁给了绿军装——就是宋建立，这个男人一直把她当成了宝贝呵护，无论生活中有什么事，他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那里，似乎，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就是因为她。

“珍，对不起，我想好了，我们彼此放手吧。”一长串的咳嗽，打断了她的思绪，把她从回忆中唤醒。

“不就是昨天体个检吗？怎么地，结果出现意外啦？你怕我承受不住是不是？”贾珍气定神闲地望着面前这个同床共枕20多年的男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放心，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能接受。让我们一起去面对！”

宋建立的脸一下子通红，他张了张嘴，面对贾珍坚定的眼神，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是的，体检结果的确不好，检查出了癌症，但是，他要和她离婚的原因，绝非因此。“唉，要怎样跟她讲呢？”他长叹一声，张了张嘴，还是没发出声音，只得回转身走出了大门。

晚上，宋建立没有回家，贾珍也没有打电话去找。她知道，这个男人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去舔舐伤口。那就给他点时间吧，反正，这个婚是不可能离的。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都一起走过来了，在他最需要照顾的时候，她怎么可能不管呢？以后，就换成她来照顾他吧。贾珍想到这里，心情很平静，慢慢进入了梦乡。

好大的雾。贾珍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仙境，四周都是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前面似乎有人在说话，贾珍快速走过去。

“珍儿，是你吧？”是谁在叫她？那声音，透过金属，竟然如此熟悉。她努力睁大眼睛，看到一个外星生物正在慢慢靠近自己。贾珍一点也没觉得害怕，反倒有股莫名的熟悉。

外星生物慢慢伸出自己的手，鬼使神差，贾珍也把手递了过去。两根手指在空中相遇，贾珍一下子泪流满面。她知道了那种熟悉的感觉来源于哪里了，是的，这是自己已经去世多年的男朋友啊。

“珍儿，不哭。”外星人轻轻碰了碰贾珍的手，“我知道你过得很好，建立一直把你奉若珍宝。所以，我就没来打扰过你。可是，今天，是建立用他最强大的意念，召唤了我，他想让我告诉你，放开他吧。”

“为什么？凭什么？我要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抛弃他？你这个狠心的家伙。”贾珍甩开了自己的手，哭喊着，拒绝着。

“珍儿，不哭。当初建立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在你最绝望的时候，义无反顾地娶你为妻，可你知道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这个已经变成外星人的男朋友叹息着，“他抛弃了自己的初恋。”

贾珍一下愣在当场。这是什么狗血的剧情？这，都这么多年了，大家都已经青春不再了，他跑来告诉她这些还有什么价值？

“珍儿，建立查出来自己是肝癌晚期，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那天他听人说，他的初恋竟然终生未嫁，所以，他用意念找到了我，他想求我告诉你，剩下的时间，他要去陪陪自己的初恋。”

贾珍愣在当场，很久很久。

第二天，贾珍找到宋建立，递给他签好的离婚协议书，两人很快就办好了手续。

多日之后的一个傍晚，贾珍买菜回来的路上，看到不远处，宋建立坐在轮椅上，望着身后推他的女人，微笑着正在说着什么。那女人，是柳霖。夕阳的余晖洒在脸上，圣洁而美丽。

贾珍没有惊讶，只是一时晃了眼，有些酸涩，继而满面笑容，奔着回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