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前来赴赌那日天气极好,人间秋高气爽,连带着天庭也格外开阔起来。司善早早就到了凌霄殿等着,看着许多神仙从眼前次第经过,或拱手作揖,或盈盈下拜,嘴里恭恭敬敬喊:“司善神君贵安。”
背过身去,彼此心领神会一笑。
虽然心里膈应,但想到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身居高位和人虚伪与蛇,怎么都要痛快一场,于是司善坦然受礼道“客气”、“您也安”,一面大方微笑,好像自己真是受众人无限敬仰的尊贵神君。
季乾听从师父传的信提前出关,到达时司善还在充大头。强行出关对仙体有损,身上余热未散,他便站在角落聚气养神。恍然听到有人同自己打招呼,睁开眼,发现远处的司善也在往这看。
打招的呼女仙花容怯怯,模样不过百岁,还是非常娇嫩的年纪,很可能来自哪位身份贵重的仙家后院,草木成精将将化形,跟随主人前来凑这个热闹。
季乾自出生便备受瞩目,又气度不凡、品貌出众,频频有女仙示好也属寻常。只是眼下实在没精力敷衍,因此客气了两句,他很快结束搭讪。
司善已经近在眼前,不能视而不见,季乾拱手问安,接着便静静地侍立在侧。她打量着这位天之骄子,奇怪季乾被众仙如此吹捧,怎么也不见飘了?寻不到由头滋事,实在让人失望。
正欲询问,天帝忽已至,在仙童仙侍的环绕中和天后摆驾正殿。天帝登上宝座,没多废话,直接叫司命呈上了天命簿。“为平众议,朕不得不让司善神君与列位爱卿作赌……说实话,不成体统。”
语气仍旧威严,神色却很疲惫,下面神仙呼啦啦跪了一地,直呼陛下圣明。
司善跪在首位,左边是老谋深算的司命,右边是虎视眈眈的霆容,这阵仗,怎么看都像在防止当事人临阵脱逃。她不服,便挺直腰板、目光迥然,试图给别人留下一个视死如归的印象。
季乾在后两列望着她的背影,当真开始疑惑,此人似乎并非传言中那般不堪。
仙侍代替天帝念赌约,抑扬顿挫有如唱戏,还没等读完,便被天帝不耐烦地赶下了宝殿。天后娘娘用眼神制止司命,亲自捧旨挑着重点继续。
接着唤司善上前,慈眉善目地道:“孩子,别怕,尽管去。”
被天后温柔一哄,司善差点落下泪来,她接过天命簿狠狠翻了几下,停在其中某页上。经天帝颔首应允,她低头细读。读罢心凉了半截,甚至怀疑这是本假簿,每一页都写着相同的东西。
手指动了动,司命在下面猛咳两声,断了她检查的念头。
天命簿乃天机所在,除了天帝和司命,乱翻者触犯天条,是重罪。
天帝似不忍再问,老司命便迫不及待道:“如何?”司善把天命簿交还,那一页的内容清清楚楚浮现在脑海里,她抿紧嘴唇,片刻,撩开衣袍跪在大殿当中。
叩头道:“臣司善,遵旨。”
仿佛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众仙都松了口气,甚至交头接耳小声谈笑,全然忘记身处森严宝殿。司善还在感慨自己怎就混得这般差呢,季乾突然起身,走至她身前。“陛下,臣有异议。”
司命顿觉不妙,头冒冷汗起身阻他:“陛下面前,小儿休得胡言,快退下!”季乾按住横在他面前的手臂,摇了摇头:“师父、陛下,请听季乾一言。”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还是天相宫内部矛盾,司善兴致勃勃地支起耳朵。递到嘴边的瓜不吃白不吃,她倒要看看,这帮人还能整出什么名堂。
然而季乾上来就求天帝撤除赌约,着实令在座大跌眼界,就连司善都在想这人莫不是失心疯了吧。司命费尽心机为他扳回一局,神位唾手可得,这档口上给自己添堵……难道他有更绝妙的主意?天帝显然也这么怀疑,脸色阴晴不定,“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众目睽睽之下司命做不了小动作,季乾点头说:“臣知道,臣也知道,此事对司善神君不公。”司善一时摸不清季乾是真替她着想还是欲擒故纵,因此没敢贸然接话,目光在司命师徒二人之间打转,试图分辨出做戏的成分。
天帝耐心已尽,也不想再猜度季乾和司命,便下令季乾跟同司善一起去办,让他藉此磨炼心性。计划横生枝节,司命还想努力挽回,话却被天帝一个眼神噎回喉咙。如果继续得寸进尺,难保陛下不会以“上下勾结”的名义治他的罪。
事情就这么敲定了,朝会结束之前天兵押上来一个红衣老头,霆容问天帝怎么处置。众仙一阵唏嘘,司善认出那是姻缘神。姻缘神好酒,脾气随和,是为数不多待她和善的神仙之一,到任那日他提着两坛佳酿登门,说了好些宽慰的话,因此孽海殿虽门庭冷落,到底因为这老酒鬼而多出一丝生机。
姻缘神被收押原因也很简单,姻缘殿有两根红线挨得极近,原本有缘无分,但他醉酒打碎了酒盏,碎片割断其中一根,落下来搭在另一根上,立马结成死扣打不开了。要巧不巧,这两根红线都非泛泛之辈,一个是相才,百年后该位列仙班,一个是大妖,毕生行善,未来修成地仙守护一方安定。然而红线缠绕,不管是人是妖前路都更为坎坷,司善要做的,就是让这两条线各归其位再度平行。
只是月老虽贪酒,也不至在姻缘殿喝醉,司善记得姻缘殿后有片桃花林,他喝多了就喜欢躺在林中呼呼大睡,怎么会突然跑到殿中喝酒呢?司善想将疑惑付诸于口,忽见柴道煌被缚在身后的手抬起,冲着自己摆了摆。他让司善不要追究。
姻缘神渎职,被罚投入轮回受劫,做三世牲畜。姻缘殿暂无人主事,由红鸾星代为掌管。他叮嘱了红鸾星好些话,路过司善,脚步稍顿,只叹道:“司善神君,实在对不住。”
司善以为他说连累了自己,忙摇头,“司善本就有此一劫,倒是您……凡间百般困苦,大人,万自珍重啊。”
姻缘神欲言又止,最后点点头,被天兵押了下去。
不日司善也将去往凡间,临行前将季乾叫出天相宫,与他商量:“你听懂了嚒?这桩案子棘手非常,要么先发制人,我……本宫看住苏窈青,你盯紧柳展,让他俩没机会见面,一了百了。”
季乾正在院中习剑,不多时匆匆被她喊走,越过墙头,剑还未收,便闻其一番理论。听完没立刻说话,深深看了她一眼。
“哪里不妥吗?”她被盯得有些不自在。
季乾收好剑,拂开头上一弯柳枝,“阻止他们相遇,蜘蛛妖怎么办?”
簿上写道,蜘蛛妖苏窈青,性命垂危之际偶遇柳展,为其所救,倾慕于他的才学与品格,遂引为知己,此后一心向善,终修成地仙。
没有柳展,苏窈青几乎不可能再获机缘。那片野岭一日没有地仙坐镇则一日不得安宁,各路妖魔斗得死去活来,周围村户民不聊生,司善岂非罪人。
见她秀眉深锁,季乾出声提醒道:“神仙下凡,法力将受天道诸多约束,且犯杀孽生心魔,绝非必要,万不可伤人性命。”
“杀妖魔也算孽?”
司善的语气像开玩笑,他想了想,仍一本正经地说:“万物同源,下仙虽未杀过生,但想来杀什么都是一样的。”
嚯,那霆容岂非一早万劫不复?千古战神半夜做梦吓醒,虽然不太可能,但只幻想一下也十分有趣。
司善乐不可支,当着季乾的面笑出了声。
司善处境艰难尚且可以自得其乐,季乾看在眼里,虽不知所以然,心中的烦闷却也淡去了几分。他坐到天相宫后门的石阶上,抱着剑,掠起一丝笑意:“神君和我阿爹很相像。”
司善正纳罕平白多了个好大儿,又听季乾道:“我已经很多很多年没见过阿爹,也记不起模样,他是凡人,想来尸骨早就化成了一抔黄土。”
抬眼见她目露好奇,又难得窘迫起来,清清嗓子:“其实也没什么。下仙唐突,请神君恕罪。”
——可是你不知,话说半句会烂舌头吗?司善气得半死,又不好追问,只得硬生生把吃到半截的瓜放下,重新掂量起正事。明天就该动身了,到现在还理不出头绪,多少沾点出师未捷。
她踱了片刻,想到柳展为人正直,最不齿背信弃义。和苏窈青的红线缠在一起,两人曾立有婚约,后来被皇帝胁迫和郡主成亲,悲愤之下差点放火烧了自己。
“柳展对苏窈青有情,倘若在这之前,他已经与郡主缔结婚约,那当如何?”司善心生一计,吐露只言片语试探。
季乾涌起难言滋味,缓慢但肯定道:“不会如何……什么都不会发生。”
她转着眼珠,唇边漫上一丝微笑。
“没错,什么都不会发生。”
即便郎有情妾有意,婚约在先,柳展最多止乎礼。哪怕苏窈青再难过,未曾真正袒露心迹,这段缘分就只能剩下遗憾。
没有爱恨浇灌,苏窈青堕不了魔,她的未来依旧肩负苍生,而柳展同样前途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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