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常规,平时我们使用语言以两种人称为主,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一般来说,第一人称是主观视角,第三人称则经常是全知视角。但是现代写作较古典写作已发生很大改变;二十世纪心理学的普及和广泛影响,实际上让我们逐渐习惯了对全知视角的排斥。民间有一种习见的说法,“你又不是我肚里的蛔虫,你哪里知道我怎么想呢?”
一个人经常会因为别人对他的规定表示反叛,认为别人对他的规定是强加于身。阅读的时候,全知视角也是一种强加,是上帝的强加。很多现代作家,即便他以第三人称写作,他也会尽量避免全知视角,而经常愿意使用一个相对客观的视角。
虚构写作中,还有一种是以第二人称的方式。我在《冈底斯的诱感》中用过第二人称。在那篇小说中,我是三种人称轮换着用,这里有一点玩技巧的嫌疑。但是在虚构写作中,第二人称有它特别的意义。电影《楚门的世界》,这基本上是第二人称的叙述,就是有一个摄像机一直在跟踪,一直在记录。
第二人称和现代写作中第三人称的客观视角有一点像。第三人称写作发展到今天,它的客观视角基本上已不能进入描述对象的内心,而第二人称,就是用“你”的时候,一般也不容易进人内心。但是使用第二人称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当你以第二人称叙述来强加于人时,你会发现有一种快感,写作者的这种快感,其中有很强的猜测的成分,对强加于人的描述不完全确定,但是有很强的猜测性。有这种比较特别的角度,那么当读者阅读时,也会有新奇的感受。而且毕竟是以猜测的方式进人,而不是全知视角,尽管有强加于人的嫌疑,但不会让读者很排斥。
在小说中,在虚构写作中,它的人称方式和非虚构写作中使用的人称方式在表达上并不一样。即便都是以第一人称“我”,虚构写作就可以提供一个具有特别强烈主观色彩的角度。比如我在虚构写作中这样写,“我看着她背影即将转过墙角,这时我在心里对她大声呼喊:‘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请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就在她转过墙角那一瞬,我感觉到她回过头来。”我这么表述的时候,我用的就是特别典型的虚构的语言方式。这和那种——“我到旷野里感受到春天的风,嗅到青草的气息”,和这种非虚构写作中“我”的使用其实很不一样。在虚构写作中,第一人称经常会以预感的方式,这个方式特别有力量。
我写过一篇小说叫《康巴人营地》。康巴人是藏族的一支,有很剽悍的气质,脸像是刀削斧凿出来的,脸色紫红,康巴人一般都很高大比其他藏族都高大。《康巴人营地》这篇小说很短,是杀人故事。我是这么开头的,“我绝对不是有意的。”另起一行,“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反习惯,居然迎着泛滥的人流逆时针走进黄昏的八角街。”
这其中第一人称“我”的使用,就带有特别强的预感,带有某种预示的倾向。这种在虚构原则下出现的“我”的表述方式,和非虚构写作里那些风花雪月的散文随笔其中的“我”就绝对不一样。还是《康巴人营地》,“这是圣城拉萨的一个平常的黄昏,只有我不平常地逆时针进人八角街。我像平时一样难于理解,为什么我每天都来转经,而每天都很少看到熟识的面孔。我想不出,莫非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陌生人替换前天那些已经不太陌生的人们。 我不自觉地走到道路中间,我不自觉成了转经的人们的障碍了。”你们看这时候“我”的叙述,是高度主观的,是有强烈预感的这种进入。
刚才我这么简单地讲了人称,实际人称里面的奥妙多得不得了。每个人以后都肯定免不了要使用语言。我说的“语言”是一个广义的范畴,当然包括各种文体,但还不单单是指以文字为载体。假如你以后有机会扛摄像机,你同样是在使用语言,同样是在叙述,在记录。在这里我想给一个建议,以后在使用语言(广义范畴)时,可以尝试以三种不同人称,以不同方式进入叙述。
别急着发感慨,先想一想,比如用第一人称“我”,这个“我”有多大潜力呢?如果仅仅是描述自己的所见所闻,描述自己的心情以及情感的变化,其实这在第一人称“我”的叙述空间里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它更大的潜力是在虚构写作中。比如在虚构写作中,你可以设想自己是盲人,是聋哑人,当视和听发生变化,这时候“我”存在的意义,就不再是原来我们常规所使用的“我”的意义了。而第二人称“你”就更是这样,具有更加奇妙的叙述空间。
我想绝大多数人可能都还没用过第二人称,可以尝试用一下。在电视行当,“你”真是一个妙不可言的视角。它相当于以摄像机记录,相当于偷拍。拍纪录片的时候,你们会发现这个第二人称“你”有多重要。最初拍摄对象和拍摄者可能会有协调商量,但是一个真正的纪录片,它最有价值的部分不是在于这种商量,不是在于拍摄对象配合拍摄者,而是在于当对象已经忽略,已经忘却了摄像机的存在。这时纪录片最独特最有价值的部分才会呈现。这一部分就是“你”的部分,是偷窥、偷拍,有这样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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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马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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