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亲爱的朋友,当你看到这篇文字的时候,我希望你心里能有个充分的准备。因为这将是一篇毫无创意又缺乏趣味性的论证文。说它是论证文,但其实又并不准确,因为我所描述的仅仅是一位友人个人的观点。而我,只是这个观点的记录者。综合来评判,将它表述为记录文或许更为直观。
这是一篇关于“死亡”的论证表述。然而想要论证“死亡”这件事,在我看来,活着的人无论说得多么天花乱坠,其语言都会显得苍白无力。只要我还有呼吸,只要心脏还在跳动,只要我还坐在电脑前码字,我就无法真正向大家论证我究竟是否死亡。
想要把这个观点表述出来的起始,只不过是因为我面对那有些威严的警官,实在是无法向他滔滔不绝地表达通话的实质内容。我为人稍许内向,在严肃的场合下说不出太多话,一旦想要表达的太多,语言就会禁止我这一行为,它会被空气打乱,由空气打乱的词语再进入威严的警官耳朵里,反而会使我的话变得极其缺乏真实性。
关于我被传到警局这件事,也始于我这位友人在临坠楼之前,通过电话用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来向我阐述他的论证。警方想要从我这里得知的,也无非是关于这两个小时的通话内容,其实真要我向他表述这次的通话内容,他也未必愿意听下去。一切证据摆放在面前的时候,剩下的就不过是走个程序。但我又控制不住将这件事的始末不阐述出来,于是这篇冗长然而无趣的小说出现了。
2
从警局出来的时候,我因为过度紧张而产生了饥饿感。于是便再次来到友人带我来过的这家便利店。便利店是大街小巷都能看到的很普通的店,对此我没有什么想要说明的。友人的名字叫做徐义,他之所以带我来这,是因为便利店门前的柏油马路,是他前女友陈妤出车祸去世的地方。
那天,很久没正经吃饭的他,终于败给了饥饿。那也是我第一次光临这家便利店。他要了一份便当与寿司,结账时顺便问收银员要了一包香烟。他结完账直接拿出一根香烟,收银员向他指了指那禁止吸烟的警示牌后,他将打火机揣进口袋,拉着我坐在休息区。
“陈妤死了。”
他将没多久之前刚刚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彷佛他的世界语言都只剩下陈妤已经死亡这些字眼。
我前不久从国外回到这座久违的城市。从学校毕业后,我选择了国外进修,没机会回来过。陈妤和徐义选择留校研究。当我回到这座城市时,忙完手头的工作的第一件事,便拜访徐义。这也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令我有些震惊的消息。
他给我开门时,他的样子令我十分震惊。他的眼窝深陷,眼里的哀痛仿若关押在地狱深渊得不到解脱的恶鬼。因为长久没有正经进食,身体异常消瘦。这副容貌在任何人看来都会感觉到恐慌,除了维持着基本的人的形态以外,初次见到他的人可能无法将他与“人”这样的字眼划等号。
他穿着十分邋遢,已经很久没有换洗过。从脸部以及其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看来,又像是经常清洁自己的人。我从现在这个角度来回忆起他当时的样子,感觉他洗澡也只是靠着流淌出来的水来冲洗他的思路。至于衣服,他的愤怒、不解与悲痛占据了他所有,已经无暇顾及其他。能胡乱穿着衣服,估计也是他对现代文明所做的最后让步。
香烟被他随意扔在地上,侧身让我进门。他在沙发上坐下,示意我坐在他对面。还没等我问出为什么变成这副模样,他便先开了口。
“陈妤死了。”
他大口地灌进嗓子里一口水,没给我说出任何安慰哪怕是震惊话语的时间。“出车祸死的。”紧接着他说,“我有点饿了,我们出去买点吃的吧。”
我看来,他所做的这些,不过是想将他的感情收起来,但明显做的并不好。如同现在,他想要努力用平常的心态打开便当的包装盒,却没控制好力度将盒子里的便当洒出了不少。他的肩膀,甚至还在因为不可名状的感情在抖动着。
“你看见外面那条车水马龙的路了吗?陈妤就是在那里被撞的。有好几天深夜,我趁着路上没人没车的时候,躺在那个位置感受陈妤被撞飞的情景。”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着那个位置。被打开的便当除去洒出的那些,他也就只吃了两口。被收银员加热的寿司,也再次回归到常温的状态。
“我想象着她躺在地上的模样,想要感受她躺在血泊里的感受,我想象着救护车的医护人员如何将她抬走。你知道吗?我到医院的时候,唯一给我的消息就是,她死了。是当场死亡的。”
然后他停顿看着我,“你看见我现在这副样子了吗?”我又一次重新打量着他,我对他的看法在上面的表述中已经表达的很明确,仅仅相隔一两个小时之间,并没有让我改观对他的印象。
“如你自己所感知的那般,很是狼狈。如果不看你这张还算整洁的脸,像是个地狱来的。”
听我说完最后一个字音,他笑了。那笑声让我怀疑他是否因为悲痛成疾,而变得有些疯狂。
“陈妤死了。”他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你没来之前,有个熟人看到我这个模样,一个劲的安慰我。那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可笑的安慰语。他的语气里甚至带着同情的满足感,说完后的那种自我陶醉感令我厌恶。我等他说完,毫不犹豫把他打了一顿,下手很重的那种。听说他住院了,他的家人还替他来向我讨要过医疗费。不知道他现在出没出院,反正我是希望他能这辈子别出院。”
“那他说的是什么?”
徐义的神情变得凌厉起来,彷佛里面有个什么词语,让他恨不得从中华字典里抹除的。
“他说陈妤没死,会永远活在我心里。”
3
自那次分别之后我大约有一个月没见到徐义。手头的工作有些繁琐,当我从这堆无聊的繁琐中脱身时,最想要做的还是去拜访我那位友人。尽管他最近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想来那是尚未从悲痛中走出,这两天听闻之前的同学给徐义又介绍了一位女性,这就更加迫切想要了解徐义是否有从悲痛中走出。
然而这天我却意外地接到徐义的电话,没有久违了的寒暄,从回来后第一次见他到现在为止,他像是那只会重复一句话的复读的机器。“陈妤死了。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我不免有些难过他现在的样子,“你现在在哪,我去找你,想跟你好好聊一聊。”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想聊的,无非是说一些可能对他而言没什么用处的安慰语,表达的不好甚至能让我得到他拳头的回报。
“不需要,你听我说。你可能觉得我疯了,为爱成疾什么的。但我并没有,从我得知陈妤死亡这个消息到现在我正在跟你通话的时间段里,我向你保证我是十分理智的。之前以往的任何时间,都没有我像现在这般头脑清晰。
还记得上次咱俩见面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件事,我把一个熟人打进了医院。后来他出院了,到处说我疯了,好心当成驴肝肺。最让我惊异愤恨的是,他之前说的,你还记得吗?上次我跟你说过的。他说‘陈妤没死,会永远活在我心里’。说完这个,他出院之后竟然听从了他朋友的鬼建议,想给我介绍一位新女友。
我的朋友,你看这件事情是多么搞笑又令人作呕。他说陈妤没死,活在我心里,又转而冠冕堂皇地为我介绍新的女性朋友。
陈妤死了。确确实实的死了。是一种由存在着的物体转化为虚无过程的死亡,由鲜活的生命体转化为尘埃的过程。我曾在半夜间突然惊醒,我梦到了电话的声响,我感觉那是陈妤打来的。我倏地睁开眼,手机铃声没有响,夜晚寂静到让我害怕。我白天路过街巷,商店门口放着吸引顾客的音乐,那是陈妤最喜欢听的曲子。那一刻我才明白过来,我身边有一个最为挚爱的人,永永远远地离开了我。她再也不能告诉我她喜欢什么歌曲,再也无法跟我分享她心爱的食物。她没有了没有了心跳,没有了呼吸,再也看不见这世间的光景。就连她曾经生存的气息,也随着时间逐渐消亡。
我彻底清醒过来了,我的朋友。她不是活在我心里而是死在我心里。
昨天我被那令人作呕的熟人拉到咖啡店,他向我介绍那个女人。我看着那名女性,那股痛苦被放到无限大。我以后的余生里,要面对的不是眼前的这个人,要面对的是无数个没有陈妤的日子。
她的死亡,致使这个世界将她从时间中抹除了。”
我坐在街边的椅子上,安静的听他说完。随后,一声巨大的“咚”的一声后再也没了声响。后面还有一句话,我听得并不真切。
“我的朋友,我想向你证明:陈妤死了。如何验证死亡,唯有死亡。”
4
警方传唤我的时候,徐义坠楼的现场只剩下一滩血迹。他的房间里,阳台上还残留着手机机壳的碎屑。而手机作为证据已被警方带走。
我走到阳台上,从机壳的碎屑来看,应该是徐义坠楼前将手机扔在阳台上。我难以想象徐义是站在阳台的木栏上打的电话,还是说完他的论证后踏上木栏选择结束他的论证。剩下的情景也只能算是我自己的想象了。
他脑海里漂浮着女友死前的美妙时段,以及在无数个没有所爱之人陪伴着的光景。这样的对比使他陷入深沉的绝望。爱人已死,没有人比他更能直观的感受到这种死亡。他想要证明,站在阳台上感受风的凌冽,感受楼下的熙攘。然后一辆急速的汽车从楼下的街道驶过。他的脑子里又一次呈现女友死时的想象场面。于是他将通话的手机扔在地上,微笑着踏上木栏。他想一切都结束了。“如何验证死亡,唯有死亡。如何结束痛苦的根源,亦是死亡。”
这样偏执的画面,只是在我看来略符合徐义跟我通话的论点。而正在观看这杂乱文字的你,或许有更加适合他的画面。
后来警方问我,徐义长达两个小时的通话说了什么。
我因为紧张,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他说他很爱他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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