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去苏州前,我就笃信苏州的面好吃。《美食家》里朱自治摸黑起身,打着哈欠坐上黄包车,一路丁丁当当赶去“朱鸿兴”吃头汤面,吃完,天才蒙蒙亮——这得多好吃啊,能让人天天早起。
朱鸿兴是创于民国二十七年的老字号面馆,最初开在怡园对面,我们常去的那家是阊门分号。阊门附近多商贾,白娘子和许仙的保和堂药铺在几步外的专诸巷中。如今仍店铺林立,热闹得很。朱鸿兴面铺起家,兼售汤包和盖浇饭,这会儿汤包就摆在门外卖,一排蒸笼,掀起一只盖来,热腾腾的水汽直冲上黑底金字的“京沪驰名”招牌。
我们到的时候暖阳已斜,面馆里光线微昏黄,方正的深酱色木桌和高背椅摆得齐整,描蓝花的白瓷筷筒旁边,稀疏坐着几个吃面的人。在进门的地方买了票,一碗焖肉面、一碗鳝丝面,拿着票去出面的地方等。隔着玻璃,能看到里面厨师忙活,案上一盆盆浇头堆得冒尖。
焖肉面是朱鸿兴的招牌面,也是苏州面馆里的基本款。一块有肥有瘦的带皮猪肉烹熟焐烂,切作寸多厚,就是焖肉面的浇头。所谓浇头,是指加在面上的佐食之物。除焖肉、鳝丝,还有爆鱼、爆鳝、卤鸭、虾仁、三鲜、香菇面筋等。又随时节变化,初夏有三虾(虾子、虾仁、虾脑),深秋有蟹粉、虾蟹,冬季有焖蹄,种类甚多。这些浇头有的烹制妥当,盛在大盆里,出面时添上;有的要现烧,盛在小碟或小碗里,随面一齐端出。
早期,朱鸿兴的店主朱鹤春亲自去菜市选购材料,用三精三肥的肋条肉制成焖肉面的浇头。吃的时候,把焖肉煨在面下,先吃面。肥肉化在汤里,会让汤的味道更丰腴,而精肉形不散,入嘴酥香。听老苏州讲,好的焖肉会肥肉尽化,只剩一细条皮。最开始,我不知道要怎么吃焖肉面,与凝着油花、硬邦邦的肉块大眼瞪小眼,最后勉强咬了精肉、吃了几口面,出门便大呼上当。现在想来,实在委屈了那块红一道白一道的好焖肉。
苏州面用的是银丝细面,又称“光面”,细长而韧爽,久煮不糊不坨,朱鸿兴用自制的 28 牙细面,鸡肉、猪肉、骨头、鳝骨加水煮透,吊出清汤。煮面时,一口圆口深底的大锅不停火,抓一把面入汤里,再沸后撩于观音斗中。观音斗是一种上圆下尖的小抓篱,由另一家苏州老字号面馆“观振兴”所创,他家以蹄髈面最为有名。面入斗中,沥尽汤水,即倾入汤碗。煮面师傅掂着观音斗,接着下一碗。苏州面馆煮面,千碗面,一锅汤,最初的面净爽,所以有人摸黑赶早,为的就是吃碗头汤面。
面用银丝,汤底则分红、白两种。红汤是以不同浇头卤汁并高汤、料酒、绵糖等调制而成,呈褐红色。白汤则用鳝鱼熬煮,加酒酿提味。红汤香醇,白汤清鲜,各有千秋。此时隆冬,用的是红汤。
不知捞面师傅使的什么技法,倾入碗中的面已卷紧,整齐不乱,在中间微微隆起,如粼粼湖中一小岛。再撒葱花数点,隐约有春风拂绿江南岸之意。这一碗面,又称“阳春面”。
我们拿到面择位坐定,纷纷动手把鳝丝倾到面上、焖肉翻到碗底,面是好面,再喝一口汤,有点咸。咸中带甜、甜中蕴鲜本是苏帮菜的独特风味,这碗面却是偏咸了,如黄花闺女一朝嫁人,便觉得风姿大减。又尝一口,用眼神询问同伴,“咸了”。想来是恰逢大厨心情欠佳,气全撒在了盐罐子上。
后来翻书,朱枫隐《苏州面馆花色》里记载着根据食客习惯喜好而分出的诸多浇头:鱼肉双浇者曰红二鲜,鸡肉双浇者曰白二鲜;冬月恐其浇头不热,可令其置于碗底,名曰底浇;喜葱者曰重青,不喜葱者曰免青……真真讲究。彼时吃面,待客人点定,掌柜的收了银钱扔进大竹筒,跑堂的拖长嗓子喊“来哉,一碗焖肉面,重青!”堂内闻声下面。人声吵杂,往来都是苏白,自有一种欢喜阔达的人情在里面。
///
时和岁丰,随手记之,博老来一笑耳。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