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罗刹寺庙,风起云夕。卷起一枚针叶般大小的罗汉松。
松叶飞落到她素色的布衣衫上。
佛陀看的明晰。
她缓缓走进庙中,焚香叩拜。
一次一次,第三次。她挪了挪腿,有些颤栗地站了起来。
她双手合十,露出讥笑。
“佛,我想问你?像我这样的女子,你会渡吗?”
她不再说话,拂袖而去。
佛陀不语。
夜合在了蒲团上的松叶里。微润潮湿。
佛陀像往常一样闭了山门。
拾起那枚松叶,放入了怀中。
01
“悠悠泥笛几多愁,声声呼唤天尽头。敢问天下儿和女,娘的眼泪为谁流。”
戏台上,唱着《泥笛泪》。
她不禁哭出了声来。
戏班子的人唱完了曲,已是深夜。班主见她迟迟不肯离去。
“小姑娘,我方才就瞧见你泪眼婆娑,戏散了。该离开了。”
她擦了擦眼泪。
“台上的阿娘要是我的阿娘该多好,我是在哭我自己。”
她抬手间,手腕上碗大的疤痕让班主瞧见。
班主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她来,她那破絮粗糙的布衣上沾满了灰尘。发间没有任何发饰,只有一只不像样的木钗。
“姑娘,我的戏班还缺一名小旦,你可愿意留下来?”
“只要能赚到银钱,我愿意。”
班主好心收留了她。
她不分昼夜地赚着银钱。班主总是打笑她“倾洛,你又没有阿爹和阿娘,攒那么多的银子干嘛?”
“当然是为了连命都可以豁出去不要的人”
“你这姑娘,可别犯傻,到时候被骗得血本无归可不要像上次来时候那样哭鼻子哟。”
她傻笑着数着银子。心里还是放心不下那个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少年。
第二日夜。她刚唱完一出戏。
“听说了没,秦公爷又升官了,这次可要去京城任职。要不是林霜那小贱人抢了先,我才是秦公府的二夫人。”
“你就死了这条心了吧你。秦公爷自从娶了林霜那狐媚贱货何时还来过我们这里。”
她来不及卸妆就跑了出去。
“秦公府”
噩梦般的三个大字高高的悬在那木匾上。暴雨突然而至,蹿进她的眼睛里。让她看得再清楚一些。
02
“那贱蹄子是谁买来的?”
“夫人,是霜儿。”
“你也学起秦公爷那一套,叫她霜儿?我呸!”
秦公府里的大夫人静氏一口唾沫喷在那老奴的脸上。
老奴春华面不改色,后退了几步。鞠了一个躬便退下了。
“霜儿,你买一个柔弱的小蹄子来干什么?”
“公爷。你看看静氏的儿子,他文武双全。礼、乐、射、御、书、数,样样精通。可你再看看咱们的儿子,虎头虎老的。我前日找了个道士算算,道士说城南外有一农户的女儿,约莫外傅之年,模样生得仔细。命格特异。若每日取她清晨的手腕血,我的虎儿不出百日便不会再痴傻。”
“如此,那便依你吧。”
她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倾洛,你醒了。”
“这是阿娘为你熬的人参汤,你喝喝。来,乖,张口。你这孩子,莫要好坏不分,要不是………”
林霜赶紧闭了嘴。挤出微笑来。
“倾洛看,阿娘先喝一口,这汤药是甜甜的,阿娘给你放了水糖。专程给你补身体的。快过来喝一口。”
“春华,来给我把她的嘴巴扒开。”
林霜见她不理睬,硬生生将那药汤灌了进去。
在秦府待了两年,她已经十二岁了。
林霜待她算是不错的,只是她手腕上碗大的伤疤,她从不知是如何来的,下人们的嘴也守得很严实。
林霜说是她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坏了手。
她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疤,树下一名奴仆扫地的声响传来。
那奴仆裹着一身打了补丁的褐色布块。正一瘸一拐地扫着地上的落叶。那身形看着,年纪估摸着该和她一般大。
她才发现已是深秋了,那树上挂满了小碗大小黄灿灿的柿子。
这不是她第一次注意到他,她发现那奴仆从不开口说话,也从不抬身正眼瞧人。他总是佝偻着背,那破烂的布鞋生出了许多孔来,扫地时发出拖拽的声响。破碎的树叶钻进鞋里的孔去。像是鸡毛上插了许多利剑。
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个毫不起眼的奴仆。
“倾洛,家里的驴皮膏没有了,你快去买些来。”
林霜的吩咐声刺进她的耳朵。
这两年,她一直安分守己,林霜渐渐对她失去了戒备。
“我打死你这个下贱蹄子,要不是我要你的血,我非得打死你,我好吃好喝的把你当神仙供着。你还敢逃。”
她的腿被绳鞭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沁透了底裤,将地板染红。傻子从屋内跳出来,撕破了她的上衣。
那傻子拍着手哈哈大笑。
“好玩,好玩。”
她醒来时在一间驿馆。她的腿不再滴血,腿的皮肉也开始重新长了出来,她只觉胸口有些闷痛。
这时,有人端了一碗药进来,那身形——是树下的奴仆。
他这次挺直了脊梁。却不敢看她。
她瞪大了眼睛往后缩了又缩,他凑了过来,他的双眼竟生得那般好看,水汪汪的,干净澄澈。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这分明是一个和她一般大的少年郎。
“你快把这碗药喝了,你的身体还很虚弱。”
她接过碗大口大口地喝了那碗药。
“你回家找自己的阿爹和阿娘吧,是我半夜将你偷偷背出府来的。给你治腿的药也是我偷来的。你拿着,你不用担心,我是那府里最不起眼的下人。没人会怀疑到我的头上。”
“那你的腿?”
“我的腿已经治不好了。”
“你为何不同我一起离开?”
“我的阿爹和阿娘早已经不在了。”那少年语气变得有些冷漠起来。
“谢谢你。”
少年背对着她,离开了。
03
她历经千幸万苦,一路打听。终于回到了久别的家。
让她意外的是,阿爹和阿娘见她回来并不开心。而是是用惊恐的表情看着她。阿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
“倾洛,你怎么回来了?”
“阿娘,倾洛一股脑地扎进了娘的怀里。哭成了泪人。”
风寒入夜。倾洛难眠。
“她怎么跑回来了,你明天找个时间去秦府问问,让他们想个办法弄回去,不然没有秦府每个月给的银钱,你儿子就准备饿死吧。”
倾洛隔着帘子,欲语泪先流。只觉寒冷刺进骨髓。在她的心上狠狠地敲了一下又一下。
那是她十岁时的记忆。
“阿娘,你别哭,我去给阿娘买草药。”
她蜷缩在阿娘的塌前抽泣。
她的阿娘将藏在破布枕头里的银钱生生扣了出来。那黝黑的指甲里嵌满了绒絮。她用衣襟擦了又擦阿娘额头上的冷汗。急匆匆出了门。
天黑时,她来到了一家徐记糕点铺,她最爱吃里面的青麦酥,阿娘说,她只买得起青麦酥。所以她告诉阿娘她最爱吃的就是青麦酥。
她还记得再往前走几个铺子,便能看见吕氏药铺。
“大夫,我阿娘病了,我们前几个月来买过药,我带了阿娘给的银钱。”
“你在那里先待着吧。你阿娘叫什么名字?”
“云娘。”
一旁的伙计抓好了药,她将银钱给了那大夫。大夫用眼神瞟了瞟身旁的伙计。
“你这点银钱哪里够你阿娘的药钱。有多远滚多远!穷鬼看什么病,去去去,出去!”
那凶神恶煞的伙计突然伸出手将她向门外推去。她奋力想拿走那草药,却被逼到门檐上,差一点摔出门外,她露出獠牙。朝那伙计狠狠地咬了一口,伙计那黝黑的手臂顿时被咬出血痕来。
伙计面目狰狞地松了手,她矫如脱兔般夺走了草药。
“追!”
她怎跑得过那身强力壮的伙计,伙计掐住她细小的脖子。那黝黑粗壁甩在了她的脸上。她的脸顿时如火般胀红。
“我呸,挺能跑啊,真是畜牲下得种,敢跟老子沸叫咬我。活得不耐烦了!”
她恶狠狠地看着他,那伙计,拿出了一缕烟。
烟的异香钻进鼻孔,黑透的黑暗,她慢慢失去了意识。
她就这样被卖到了秦公府。
一大早,待阿爹和阿娘醒来。早已不见了倾洛的身影。她就这样失魂落魄的去看了那场戏。做了一名戏子。
春华正要关门。
“你这戏子,来这儿做甚,秦府有一个戏子已经够鸡飞狗跳了,你快走吧。大夫人要是看见你,不得打死你才肯罢休。”
“这位老婆母。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一个腿脚不利索的扫地奴还在秦府做事吗?”
“你这戏子真是晦气,快走远点。”
春华正要使劲儿将门合上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开了。正要破口大骂。
“老婆母,您看,您平日里多方劳累。这点银钱是我孝敬您的,您就告诉我那人的下落吧。”
“哎呀,好好好。那我便告诉你吧。反正也是连畜牲都不如的下贱奴才。没人在意,从那日二夫人买回来那小蹄子失踪后,二夫人就怀疑是他干的,把他打死了扔给家里的狗吃了。”
她眼睛一红,一下弯了腰来。暴雨将她的脸冲刷了起来。她的胸口好似被生生撕扯着破出窟窿来。只剩鲜淋淋的血。
她哆哆嗦嗦走回了戏班。那一夜,她一夜没有合眼。天一亮,她拜别了班主。带着仅有的积蓄。离开了戏班。
04
碧月轩依水而建。兰亭水榭边拉着朦胧的轻丝帐。
她成了碧月轩的头牌舞姬,她有了一个艺名———莺儿。她整天活在纸醉金迷之中。连自己叫什么都快忘记了。
这日,柳才人出了重金邀她去湖中唱曲儿。她唱着唱着想起了那个少年。跌跌撞撞下了船。
“她不会是失心疯了吧?”
“柳公子,一个戏子而已,不用理她,来,我们继续宴饮。”
她步履蹒跚不知走到了哪里,天色也渐渐昏黄。寺庙的钟声,敲进她的耳朵里。她睁大眼一看。
“罗刹寺!”
她停下了脚步,不再向前迈进一步。
她跪在寺外的石阶上,磕了好几个响头。那干涩残落的竹叶划着她的皮肤,额头被划破了皮,沁出微微的血迹来。
“我如此,恐是误了佛祖清修。”
她抬起头来,一位佛陀伸出了手。
“施主,快起来。”
她看了又看,那双眸。她从未忘记,可他明明是佛陀。
“施主,可还记得那日你来罗刹寺。心中依然满是怨恨,甚至不肯对佛跪拜三次,可如今,你又为何长跪不起?”
“我只求佛,让他往生极乐,不要再受一丝一毫的痛苦。”
“佛陀拿出那枚松叶。”
“你是他?”
“是他非他,倾洛,放下吧。”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她满眼噙满泪水。
佛陀将那枚松叶放在了她的手中。
罗汉松,她并不信佛,却在罗刹寺栽种了无数的罗汉松。
那日她离开山门时。
她说“我也想保护你!如果还来得及。”
或许正是因为这罗汉松,少年这一世,不再有人世的七苦。
她脱下那戏服,在罗刹寺不远处种了无数蔬菜瓜果,还有青麦苗。送给那些前来祷告祈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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