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了。”
“谁?”
“她。”
“让你捏她胸脯的那姐姐?”
“她挣了笔钱,来城学原画设计。”
“可---她不是结婚生了一堆娃了嘛?”
沉默。陆舲的沉默。陆舲完全可以不告诉我这些,我有自己的故事,忙于承担并企图终结家族轮回的伤痛,疮痍满目的结局。我致力于为自己寻求一味猛药,如果有陆舲和前任破镜重圆的故事做药引,我大可重拾自我,全身而退了。所以无羊的到来,将成为让我成功逃离陆舲的不二人选。而陆舲选择把这件事说出来,至少有两种可能,第一是他终是爱上我了,想和我一起面对和无羊那一夜的风情,第二是他依然只爱自己,意气,豪兴,万物为过客,对我和无羊的记忆终随风。
陆舲见过的每个人都能让他联想到某一种动物,他说我有一双猫的眼睛,像只猫,藏食的猫。而无羊像自家田里放养的那只小母羊,俊眼修眉,看上去温驯而悲悯。我说他并不懂羊,羊有眉毛?当然猫和羊都不关他的信仰,他交待的和无羊初恋的第一种版本是:高考结束。村西头。月上柳梢。不明大鸟飞过。古老汾河边的初等待。河堤L型背湾里的初体验。无羊默许的美妙胸部。他紧紧攫住的胜利果实。陆舲如数家珍,包括接着他可能被爬虫咬了,我说为什么不是飞虫呢?他说他只害怕爬虫,不害怕飞虫,所以那天什么都没有发生。
看着当时装成耿耿于怀的陆舲,想倾尽自己所有的温柔。陆舲的家乡是一块贫困凋敝的僻壤,春风十里羊肠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是无羊的花容月貌,自从他考上省城的重点大学,一位农民娃用自己的方式对无羊的勾引也就此终结。无羊家更穷,只上过八年学,当陆舲离乡时,她抚弄着两条美丽的麻花辫子,如横波般的动人美目哭得我见犹怜。她反过来给陆舲一个承诺,说要去南方打工挣钱了。关于后来我以为的结婚生娃,都是陆舲为了进入我的灵魂继而进入我的身体,所作的圆满杜撰。
陆舲比我高两届,认识他的时候我还是新来的,刚读大一。我要求自己四年如一日完成一份隐秘的作业,就是每天读一篇关于女子追求爱情的悲惨故事,像浮生六记,悲情柳如是,燕子楼的悲剧等,史不绝书。我这样做完全出于想让自己保持清冷和自立,虽然这些理论倒塌在我对陆舲产生情愫的事实面前。
我甚至嫌陆舲现在不够“毛坯”,被三年大学雕琢后才与我相遇,他存在的全部意义就应该是此生与我相认才对。我一度被自己逗笑了,现实和梦想之间往往是好笑的。比如我的名字“有狸”,被陆舲叫起来就是“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陆舲风趣又博闻强记,他本着广结众缘来左右逢源,以拓展生活的宽度,他做什么事都喜欢带上我,因为他的小女朋友比室友的更玲珑剔透,冰雪聪明。大学几年来,他很少上课,他在等,也在找一个机会,就是脱贫。
喜欢上陆舲后,他从来没让我付过帐,有时我还骂他在放长线。我一直刻意向他的优点靠近,我发现他唯独对自己很节俭,不过随便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不知怎么就开始玉树临风;还有他特别讨厌书,总是远远地堆在他触及不到的地方。但我知道我的发现还很浅显,他除了对我喜形于色,还有偶尔不经意的些许无奈外,从来不曾伤感,吹箫总能吹出笛声的轻快。其实我只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就算陆舲要我来分享他的哀怒,也未必随愿。但如果我为了深入他的内心未遂而发出哭喊,他也只会对我扮个鬼脸。
我需要钻研未曾谋面的那个陆舲,我需要看到他的脆弱,晦黯,甚至眼泪,这是我赖以平衡内心,感到快乐的养分。在属于我的大二上半年的某天,陆舲灰头土脸从苍烟落照间求职归来,把我请进他租来的小屋,想完成在无羊那儿未竞的情事,我决定献身。
“你要对我负责嘛?”
“你不愿意?”陆舲的手松开也曾从无羊那儿攥到的果实,他那张丰神俊朗的脸开始露出悲哀的底色,静默地揽我入怀。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去处,有的人把它认作家,留在心底最深处,而那些最缺乏安全感的人,还会在心底更深处,留一个隐秘的小心愿,或许只是穷途末路时的最后一张底牌,这张底牌很可能是一个人。
看上去陆舲并不缺乏这些,每次我淘气地呼唤他小舲儿,他都拒绝接受,我的身体自然是没献成,不过他给了我一个满意的解释,他说好工作真的很难找,并且他一直都很痛苦,这几年也没少兼职,寒暑假皆不曾闲,他并不缺钱,也不缺体验,且善于寻找和发现,他确定他已不愿待在省城,他决定用一年时间考研,他要有最好的圈子和最好的挑战机遇。他铭记自己是底层农民的儿子,他尝到了受教育的甜头,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自己。
大学生活的最后一个学期,陆舲喜欢捉住我,相视一笑后,开始看书。他强制我学小语种,并送给我一套漂亮的白裙子。那天,他取款的时候,我无意间发现他卡上有很大一笔钱,他报我以苦笑。他解释说那是无羊存给他的,他用过会补上,我亦报之以苦笑。我知道,就算世界抛弃了他,他还有无羊,永远在他心里住着。使他不曾畏惧,率性而为。
也就是那时,他把无羊从心底捞出来和我一同晾晒,我也如愿看到他的泪流满面,我不是陪谁流泪的女孩子,我只是一个倾听者,像修道千年的狸奴羽化成人,向他投注我迷离无辜的眼神,他说他欠无羊,当年只是为了一睹她年轻的身体,就轻言承诺,她可是为他耗尽四年的青春,一只美丽的羔羊自此流放他乡,山高水长,不愿与他相见。他心中压着一部关于无羊感情现状的绝版:
羊儿之细行西岭,解衣弃鹤待舲舟,可怜白发生。随闻羊儿啼泪啾啾,羊儿望郎郎可知?奈何侬拈起彼苍山,浓蘸一江水。扬眉平展苍凉洲,写出相思意。贴向郎心间,惟愿郎心知。
我告诉他,金风玉露总会相逢,陆舲回复一脸似笑非笑的柔情,他说无羊也该来了,这和我无关,让我不要走开。是从来都和我无关吗?还是原本他就和我无关?当我生生地把情意从陆舲身上撕了下来,我为自己流下两滴眼泪。
大四学生离校的时日已经不多啦,陆舲饱含希望的一天也很快来临。当时,晚霞满天,陆舲拉着我的手飞跑着去看,他说无羊将会在一刻钟后准时在我们的校门口出现,她是一刻钟前突然联系他的,之前她在省城已经安顿下来。陆舲让我躲在不远处观瞧,他站在那儿,白T恤被夏日晚风吹的鼓鼓的,挺拔修长的身姿像夕阳下一棵骄傲的小白杨,双眉紧锁而目光如炬。这时,一辆黑色路虎向校门口缓缓驶来,停稳,车门开了,一只苍白浮肿的男人的手,不盈一握的女人的腰肢---是无羊,她轻轻掸去缠绕她的男人,向陆舲款款走来,一双妙目清澈而淡定,飞扬的马尾巴好像在拒绝风的诉说,她向目瞪口呆的陆舲微笑,人比花娇。
在接下去的盛夏的每一天,陆舲都把自己反锁在租屋内,拒绝与我相见,我坚持每天把他小屋的门敲三下,然后离开。只到有一天,门开了,这时秋天已经来临。
“你爱我吗?”陆舲问。
“不爱。”
“可是你们……”
“那是因为你只爱自己,你问过我的年龄吗?你知道我参加高考前都做过什么?你知道我家族的故事吗?我不可以是另外一个无羊吗?不可以生的更穷苦?或者命运更残酷?可是我不怕,我不怕残酷。”
“让我听听你的奋斗史。”
“那将是另外一个故事啦。”
注:1、图片来自我家挂画。 2、文字来自旧文。文中人物为虚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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