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肆.世尘所染都累身
列国志·古蜀往事
章伍.忍看悲欢写离合
文/洛渡
我与你,缘分差一线,
岁月会有情,再遇亦可以,
只是我与你,开始到最终,
识于浅相识,常在万千众人中,隔这空气找落点,落点常落空,
偶然过同行,亦难有多余言,
存念或在心。不舍或在心。夜夜夜夜或在反反复复,相同一个梦,挂碍又颠倒。
终,忍听缘分差一线,
终于陌生人。
斯行简把着门,池尘裳在门外,衫袂在微微夜风里,轻轻飘动。两人对望,眼神复杂难解。
不知何故,斯行简这气势上始终弱池尘裳几分,他不能再看她了,转眼看别处,出口却是责问:“你为什么就不肯选个安分点的男人?”
池尘裳看室内,看茶案,下巴微昂,眼神尖利:“我渴了。”
斯行简只得让她进门。
斯行简抱着臂,倚门站着,看池尘裳坐在茶案旁选茶入壶,摇火折子点燃红泥小火炉,自得其乐,看得他面色发冷,眼神发冷,声音也冷:“我在北晋国见过景王白禁行军作战的壁画,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池尘裳立刻就果断利落地接下去:“那就把将军印和莫旖给我。”
斯行简开始皱眉了:“我已经说过了,我让你去找一个安分点的男人。”
池尘裳停止洗杯盏的动作,抬头,也冷,冷冷地瞪视斯行简:“是谁把自己的妹妹扔在战场,自己逃命去了?妹妹好不容易活下来,就跟哥哥要个东西,哥哥都不肯给?”
斯行简是真不高兴了:“你不能总拿这个威胁我!”
“我亲爱的哥哥,第一这不是威胁哦,第二这就算是威胁,你要知道,如果我高兴,斯行简,我可以拿这个威胁你一辈子!”
池尘裳是越说越大声,她握紧一只素瓷杯,我觉得她可能是要捏碎杯子来压下火气,更可能是想一杯子冲斯行简飞过去。当然,目前来看,无论哪一种,暂时都还算没有发生。
“我才多大,也不过七八岁,我知道什么,我也害怕啊,你就怪我怪我怪我,一直怪我!我不敢求你原谅我,但你也不能一直怪我啊。你要我做什么,我没做!”
斯行简也想厉声吼,但他选择了忍,一忍再忍,导致青筋在额上凸,凶的时候,嗓子都哑掉,声音都变了。
池尘裳会理会斯行简的情绪?扯,她当然不会理会,她的情绪更糟糕:“那就怪我,两三岁的小婴孩,好重哦,背不动,扔了!如果我是哥哥,我会护着我的妹妹,我去挡战刀!”
呼,正说着呢,招呼也不打一声,手里的素瓷杯已经破空飞了过来。劲道居然可称上乘,线路也够诡异,目的地也很明确,就是斯行简右眼。连斯行简斯的肩有没有轻动都是难以确认的,素瓷杯就已经被他接在了手里。这种袭击对他而言,简直只是从天而降了一滴雨。
池尘裳当然知道这没用,杯子飞出去,人就起身,就脱衣。她是有备而来,外衫褪下,仅有遮胸的半截小衣,她带笑,轻抚右肋,一道黑黑的伤疤随着手指的移动一点点显露出来,是一道陈年旧伤,贯穿伤,前胸透后背,非常可怕。池尘裳的神情更可怕:“斯行简,你摸着你的心,你问问你自己,你为你这个可怜的妹妹,所做的,够么?”
陈伤旧事,灿烂入眼。斯行简脸色煞白。他也是第一次看见她的这道伤。就是他在战场上扔下她后,有一群策马疾驰的骑兵,他们挥刀舞枪,顺手清理战场。这是其中某个骑兵扎下来的枪伤。斯行简,他该,活该,彻彻底底地活该,这都是他欠她的,双眉拧得好紧,别过脸:“把衣服穿好。”
池尘裳就不听,站着不动:“我要将军印和莫旖。”
斯行简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衣衫,往池尘裳清瘦的肩上披:“我给你。”
手悬停,示意池尘裳接过去。
她要的就是这个答复,池尘裳立刻就笑了,笑得好甜,接过衣衫,整理着,系衣带,娇声撒娇:“谢谢哥哥。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不管我的。”
斯行简做最后的坚守与挣扎:“一定,一定不要伤莫旖。”
池尘裳有些诧异:“哥哥,花泣之术并不能伤莫旖的。”
并认真地做了解释:“莫旖献祭只是需要她在被花泣之术控制的状态里对神光将军的将军印行几个仪礼。倒是你,你不要让赤炎来益京才是。他是花泣之术的命门,他来了,莫旖会提前苏醒。一旦提前苏醒,莫旖就会死,我的能力还不能让莫旖扛得住活下来。”
她说的是实话,她没有也不会骗他,再则,她也没有不动声色骗人的认真劲。威胁他,才是她擅长做的。这威胁斯行简,简直已是池尘裳的天赋技能。
斯行简点点头,又道:“不要让秦长名乱来,不然我会在北境乱来。”
池尘裳异常坚定:“他不会。”
斯行简顿了一顿,整个人越来越来温和:“他待你好不好。”
池尘裳笑:“看我的脸不就知道了么。”
她倒真是翦水双瞳亮晶晶,纤美秀靥红绯绯。
斯行简也笑了,轻轻抱抱她:“小蝶。”
斯家三小姐斯小蝶,被贪玩的二公子斯行简在边关战区弄丢的小婴孩。多年以前,往事如烟,烟色如血。他低低唤她本来的名字。这是他不敢奢望的失而复得,他不能让自己再做任何亏负她的事。
池尘裳也轻轻回应斯行简的拥抱:“哥哥。”
如果他这个哥哥,后来成长成了一个无能、平庸、可悲、胆小、面目可憎的废物,对她一点点利用的价值都是没有的,她真的肯唤这声哥哥么。斯行简这襟领间悲酸纵横,久久,久久如一生之长,难以平复。
错落别致的院落,有林木,有水,有水岸,水上有假山花草有三层小水阁,一座小桥横跨,连接着水岸和水阁。秦长名静静地负手卓立在水岸边。这是他在斯家城的一处别业。似乎只得他一人。他在等池尘裳。等她满载而归。
剑光!
雪亮!锋利!
劈裂夜空,落了下来!
好凶险,就是冲秦长名来的。
秦长名纹丝不动,也似乎有所移动,更似乎是这道剑光并不是真要把秦长名怎么样,于是似乎是剑光有所偏移。总之,剑光同秦长名擦肩,击向波澜微微的水面,激溅出一道劈里啪啦的刺眼光痕,更激出了匿身暗处的秦长名的贴身侍卫们。
秦长名示意侍卫们安静,然后缓缓转身。现身在他身后的人当然是赤炎。
赤炎左手横持长剑,右手的食、中二指一并,在雪亮锋利的剑刃上轻拭而过,指腹间便溢出一线血痕。剑光就似乎更亮了。
赤炎的眼睛却比剑光还亮:“王爷,听闻古蜀国的王室剑法得古猿点化,擅走险招,更听闻王爷是此中高手,鄙人想领教一二。”
秦长名一笑,轻轻展了展双臂:“小王在斯家城不带兵器。”
赤炎也笑,回臂振剑,长剑应手而碎,千万点碎光宛如漫天萤火,纷纷洒洒碎散于风中。
秦长名不动声色地看着,不出一声。
赤炎一身黑衣,却不是纯黑,是件花衣裳。鲜艳地印着大大小小的花朵,还有花瓣,深红色、鲜红色、浅红色。他的手指在花花朵朵间一拂,花朵就活了,顺着他的手聚合成一条线。花线渐渐变宽,变化出锋利的形态,是剑柄、剑格、剑身,那,那,竟、竟生长成了一把剑!赤炎的手腕再一晃,衣上红艳花朵聚合而成的三尺剑便被他取了出来,迎风轻振。层层叠叠的花朵剑身,各色花朵争前恐后地盛放着。一缕清风经过,片片花瓣随风轻落。
赤炎把花朵之剑扔给秦长名:“这不算兵器吧?”
秦长名接剑在手,娇软微凉的触感,他拿住的就是花朵。这是观墟化虚为实的手技。秦长名当然是听闻过的,他万万没想到,他竟能亲眼得见。心里翻天覆地。面上波澜不惊。他只点点头,脸上有笑,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笑意地赞了一句:“陛下好雅兴。”
赤炎修长俊秀的手在衣上花朵间再一拂,已把又一柄花瓣片片飘落,花朵持续盛放的花朵剑握在了掌中:“三招如何?”
真的就三招。
就三招,第一招是赤炎行礼,展了个虚招。第二招是秦长名行礼致意,也晃了个虚招。第三招,两人同时出手,都是前刺。讲实话,实话实讲哈,这速度力量以及对招式的把握,还有身法快速凌厉的变幻,十个秦长名都是抵不上半个赤炎。秦长名实战经验并不多。他如果有赤炎那样的身经百战的基础,不见得会落下风。
好,不瞎扯,不瞎扯,扯回来。
两人在水岸出手,两剑相格时,人已经到了水阁上方。赤炎翻剑,逆着秦长名的剑锋横削上行时,水阁已经在簌簌摇晃,也不给人喘息的时间,突然就裂开,轰然炸向两边,碎石碎木碎灯笼铺天盖地,遮天蔽日的尘烟里,地在下陷,下陷,持续陷,还在陷。
一个无底洞般的坑穴。秦长名彻底失去了对自己身形的控制,更被赤炎的力量强力压制,重重地躺倒在坑穴里。浑身剧痛。后背更能感觉到某种温热。再下陷一点,应该是熔岩了罢。秦长名的鼻尖在冒汗。
赤炎把花朵剑横在秦长名的颈项前:“躺在墓穴一样的坑里看天空,感觉如何?”
秦长名咧嘴笑,脸也脏了,头发也乱了,牙齿雪白,不人不鬼,颇似暗夜的嗜血凶兽。
秦长名没说话,就笑。
赤炎就继续:“土壤很温暖,顶多再下百丈就是熔岩,王爷。”
秦长名不能不开口了,他还会不明白赤炎居心用意,直接就问:“你想威胁我什么?”
赤炎:“不要再来斯家,不要再去白云红叶谷,别再打斯家那棵红叶树的主意。想君临天下,你没那命,你得认。”
秦长名嘴角一扯,轻轻一笑,很傲慢。他又不出声了。他料定赤炎不敢真把他怎么样,不卢海国的国王行迹诡秘地来到古蜀国,肆无忌惮地杀了古蜀国的一方王爷,这个名声,他敢要?
赤炎当然知道秦长名在得意什么,也是一笑,那钩弯月忽现左瞳,转了转,又消失。他温言细语的:“你放心,你的手下们都在场呢,他们会无法理解,风华正茂,心系万民的孝惠贤安王为什么会突然自杀?”
在赤炎施用月瞳的那一瞬间,秦长名的眼前突然闪过了一道瘆人的幻影。到了此时,秦长名的脸色才起了变化,呃呃,抱歉抱歉,我忘了,秦长名此刻是灰头土脸,横看竖看左看右看,无论怎么看,都是看不见脸色变化的,只能看见他眼神冷漠地注视赤炎:“赤炎,你在做傻事。”
赤炎叹口气:“做傻事的人是你啊,秦长名。”
秦长名沉默了一会儿,道:“好,也许你是对的。我不会再去斯家,也不会再去白云红叶谷,更不会再打斯家那棵红叶树的主意。我可能真没那命。”
秦长名淡淡地躺在坑穴底,淡淡地遥望那一方天空,月轮也淡淡地看他,他口气也淡淡的,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赤炎听,或者是说给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的月亮听:“其实,从我做件事开始,就诸事不顺,各种阻碍。找不到我要找的人,得不到我要的东西,就算找到了人也都是跟我作对,好不容易有点转机,转个弯又是死路一条一条又一条。”
说着说着,他发出一声苦笑:“我他妈有意思么,我一动身,就全是刀啊,铺天盖地的刀刃来砍我啊。我都在这人间如此地竭尽全力了,人间还是看我不顺眼。真,没意思。”
“送你了。”
秦长名还想说什么。被赤炎打断了。赤炎掌中的花朵剑竟变成了一枝开满红艳重瓣花的花枝,他把花枝按在秦长名襟前。
然后,赤炎又忍不住说了几句:“谁动身,不是千刀万剑砍过来?如果总是被刀刃砍中,如果不能避开更不能迎击,只能说明,你的努力,还不够,秦长名。你我都一样,我的努力同样不够。”
秦长名坐起来,拿着花枝看,目中光芒万丈,他居然有点惊喜。他近来越来越沉定。心里任是再狂乱起伏,面上就能做到不动声色,眼里更能保持一种令人难以猜度的冷静与沉默。他是秦长名,是不甘于做孝惠贤安王任人宰割的秦长名。这刻他竟然压不下这惊喜。更是突然地,突然地闪念,秦长名想到了未来,不知它朝,古蜀国的万民里会不会走出来一个人,一个人,又一个人,很多的人,眼睛明亮,笑容满面,送他一捧,一捧,又一捧,很多捧,清早刚摘的带露的鲜花。
最后,秦长名问了赤炎一句:“你以为你能给莫旖什么?”
“如你所见,我什么都给不了。但是,”赤炎背对着秦长名,微微回头,眼神很凌厉,唇角眉梢又似乎挂了笑,“她要的,我都能给。”
晦暗的坑穴骤然一亮,千万点碎光才亮起就灭迹,赤炎借光遁,消失得无影无踪。
赤炎以为。
赤炎以为和秦长名的事,勉强也能算是了结了罢。赤炎当然觉得便宜了秦长名。但无所谓了,他大度点,算了。他和他,千刀万剑,还有以后的。
哪里知道,赤炎回到斯家时,斯家大变。变得有点陌生,他一度怀疑自己走错了。斯家在张挂奠字白纸灯笼,在陈设灵堂,人影杂沓。他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莫旖,急冲冲地撞开忙乱的人影纷纷,奔向西花厅。
西花厅好亮堂。好了,红叶树没了,莫旖也不见了。赤炎有点脑门冒烟。
他这一连串心急如焚的行动中,其实,斯行简一直都是在的,就在一边看着。在廊下倚柱,默默地看着。
“你当我假的?”
斯行简形容憔悴归形容憔悴,情绪倒很稳定,递给了看过来的赤炎两根孝带。一黑一白。黑是血亲,白是旧故。
“莫九烟走了,阿姐也走了,才看见的。”
赤炎说不出话来,两眼定定的,定定地用双环结,把黑白孝带缠牢在左臂上。
斯行简眯了眯眼,昂头看,在一点点露出晨光的亮的天空:“莫九烟伤重致命,阿姐接受不了,是自杀。”他保持着昂头看天空的姿势,声音哑了:“他死就死,还要来带走阿姐。如果没有他,阿姐不知道过得有多好。”
赤炎有点不同的看法:“师兄,你可能觉得是因为莫谷主的缘故,所以大姐过得不好。但是,大姐可能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过得不好。”
空气一冷,两人平视。
斯行简不高兴。这不高兴,是赤炎刺激的,但明摆着,赤炎是没法子化解的。赤炎亏心,索性避开斯行简,转身又脚步急促:“莫旖呢?在灵堂?”
斯行简看着赤炎,怪笑:“当然不在。我已经把将军印和莫旖都给了秦长名的心腹了。”
赤炎刷地倒回来,怒瞪斯行简,咬着牙,牙缝里蹦字儿:“斯、行、简!”
斯行简开始劝:“赤炎,你回不卢海国吧,你离开太久了。三个月之内,我会亲自送莫旖来不卢海国,还有迎娶墨泠。”
赤炎不听:“他们会去哪儿?”
斯行简没反应。赤炎便冷静地重复了一次。他越冷静就是越愤怒。
气氛越来越僵,最后,斯行简选择妥协,道:“益京。胤廷。”
益京,古蜀国国都。胤廷,国都的王廷。
赤炎暴喝:“来人,备马!”
斯行简拦住:“赤炎!我已经说了。你回不卢海国,三个月之内,我就把莫旖完好无恙地送回来。我还要迎娶墨泠。”
赤炎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了,手上动作特别多,尽力克制着才没有揍到斯行简身上:“斯行简,我不想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当我的兄弟把他最宝贵的人交托给我照顾时,我一定会护持好。”
斯行简倒还平静:“赤炎,我保莫旖无事。安然无恙,毫发无伤。你只要回不卢海国。给我三个月时间。你怎么就不肯信我?”
赤炎开始摇头,眼睛发冷:“我对你的信任已经没有了。”
斯行简吼了起来:“那是因为你不理解我!”
好了,这两个男人要吵架了。
赤炎当然也吼啊,噼里啪啦一大堆呢:“我还要怎么理解你?!师兄,我真的不想跟你到这一步,大家说话都很难听,怎么伤怎么来,两败俱伤,都不好过!但你这德行,我还要顾及你什么!斯行简,你最赚钱的那几支商队,是谁在帮衬你?你在寒塞古寨突发急症病重,又是谁不远万里来照顾你?你在大雪山遇险,又是谁救你脱困?又是谁在一直等一直等,等你的提亲?我大妹妹为你付出那么多,什么都得不到就算了,你还要她作一个筹码,跟我交易?要我拿她跟你换莫旖?嗯?!这就是你所谓的让莫旖安然无恙,毫发无伤?你恨莫谷主,恨归恨,但别扯到莫旖身上,她知道什么?!她参与了什么?!她又伤了你什么?!你跟我把这当买卖谈,当生意做!你这样要不得的!斯行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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