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气有些闷热，知了在小区的树丛里不知疲倦地“驾驾”直鸣，听着有些冒烟的感觉。
女儿刚从书房里出来，走向冰箱，随手拿了一颗巧克力冰棒，惬意地消消暑气。我喝着一杯凉开水，“囡，冰棒好吃吗？”“不咋的，随便舔两口。”边咂冰棒边随手递一颗给我，嘟囔了一句：“老爸，又要开讲你小时候享受冰棒的事了吗？不过我还是再听一次吧。”乖囡的回应让我倒有些说不出话来，看着手里的巧克力冰棒，回忆再一次不自禁地随着那游离的丝丝冷气回到童年的时空……
一、馋冰棒
正值改革开放刚刚开始的时候，第一次知道了冰棒为何物。
那时正是“吃粗吃饱”的光景，除了应季的酸桃涩李，或者亲戚造访带来的几包纸糖，基本上嘴里是“淡出了鸟”来的。
冰棒的横空出世，无疑是一个幸福的事儿。那时，刚刚入了小学，每天一早醒来想到的第一件事：今天能吃一颗冰棒就好了。随即眼前总浮现卖冰棒人的身影——老表穿一件白的确良的衬衣，干干净净的，头发有些卷曲，留两撇八字胡，脸上显得有些志得意满，下巴上的那颗黑痣随着嘴角的笑意微微抽搐。他是县饮食服务公司的员工，他该讨媳妇了吧？不过我们小孩不敢问。
“老表”的名号，那是他和我们一般大小的儿童拉得好关系的结果，倒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下午的课在十二点半开始的，老表总在十一点半钟的时候如约而至，推着“吱呀”作响的木板车，朝着学校那块土操场而来，木板车上放了一个白木箱子，箱子里面塞满了的冰棒，有三分钱一颗的糖水冰棒，梯柱形，颜色有白有红；也有五分钱一颗的糯米冰棒，褐色，冰棒顶端是可看见的冰糯米，有点泛花的样子。
老表然后停了木板车，掏出一包“金沙江”牌卷烟，小心地抽出一支，用洋柴划燃了点着，在早就急不可耐的孩童们面前表演着他的招牌动作：烟圈一环一环地朝天上扩散，然后咳两声嗽，叫唤一声“小兄弟们，我来了。”有点救世主驾临的感觉。
老表一点也不急，急的是馋相十足的我们，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冰棒箱，一时围了上去，留有汗渍的硬币一分两分五分的被递入老表之手。老表从裤兜里掏出泛黑的小布袋子，把“毫子”一枚枚地投了进去，一毛两毛的纸币其实并不多见，然后掀开冰棒箱盖子，“你的，二皮虎”，“你的，癞头”……
冰爽的口味一时让馋鬼们收紧了魂魄，眯着眼睛，很舍不得地舔上一口，咂吧咂吧嘴巴。对自己慷慨的，伸出舌头，从冰棒脚舔到冰棒头，有的已经作鸟兽散，奔向教室了。
教室里是神圣的独享冰棒之地，上课的时间还早着哩。我们几个要好的“美食家”从书包里拿出铁皮文具盒，拿了铅笔，蜡笔什么的，然后把冰棒放了进去，静静地等着它融化，实在馋不得了，就舔一口吧！只想好好享受一下冰棒融化的过程。
一小滩冰棒水终于化成了，我们都拿出看家本领：伸出舌头，学狗舔水！比赛谁舔得快。于是躬身伏在课桌上舔，咦，啥味呀？有点粘，挺不好受的，呸，呸！原来是发热的铁皮文具盒沾了蜡笔屑，混飘在冰棒水里，不小心被笑纳入口了。这个尴尬的事儿被旁边的眼睛瞟到了，于是几个的舌头立时停了，“呵呵”地笑。
最后还剩下一小片没融的残冰，就忙不迭地送入了口，让它在舌头上化尽，就好好享受这冰凉的最后一口吧。
然而，要想吃到一根冰棒，大多时候也基本上是一种奢望。虽然改革开放了，但大多数人家还都春寒料峭，正是一个毫子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光景。半大不小的我们，兜里能装几分毛把钱就能兴奋些时日。
但这种想法却大多只是幻影！
于是我们走路非常专注，眼睛紧紧盯着路面，说不定土坷垃里，草丛中会捡到一枚硬币呢！最喜捡到一只烂塑料鞋或牙膏皮啥的，这些东西幻化成一颗冰棒浮现在眼前，拿到供销社换了钱，心里比直接捡到硬币来得舒坦。虽然老师教我们唱了“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可是幼小的心灵里竟也有些“阴暗”，悄悄据为己有了，毕竟冰棒的诱惑太有质感。
有几次，学校教育我们做好事，要求人人有拾金不昧的精神，捡到财物要交公。我们一心一意要做好学生，捡不到钱物，就到处寻找能换成钱的东西。当手攥几毛钞票的时候，就忍痛交上去几分钱，博得老师的语言嘉奖，在教室的墙上，老师还贴上自己的小红花，也竖立一个精神的形象。尽管少吃了一颗冰棒，但也颇有些高兴。
老表的冰棒价格是雷打不动的，但他也有一定的关爱情怀。
他的冰棒总有卖不完的时候，可是他的周围总围着一堆脑瓜，我也是其中的一员。想吃冰棒，钱不够，只好等着冰棒化成残体。终于，老表打本卖了：三分钱的冰棒两分卖了，或者遇到好机会，一分也卖！用勺舀了出售，残体冰棒几颗加起来，比一颗纯完整的还要多！这天大的好事，我们自然欣喜，可以美美地向其他人炫耀几天，在老妈前却只能缄默，不敢说出口，否则引来一顿咒骂。
童年在冰棒的招引下显得几分辛酸，也有几分幸福。
至今，老表的那两撇八字胡还深留于记忆深处呢！
二、卖冰棒
有了老表的行为示范，不甘示弱的竞争者多了起来，不仅学校旁边，公路上，村子里，或者收割稻谷的田埂上，都有着卖冰棒人的身影，有扎辫子的姑娘用板车驮着卖，有敞开衬衫露着红背心的青年用单车拉着卖，有戴着白帽子的大嫂挎在肩头卖。“卖冰棒咯”的声音一直是最具有诱惑力的，传扬在村头路脑，飘忽在大树根脚。
那位坐在村头河边售卖冰棒的李大姐，更是一事两将就了，她悠闲地守株待兔，边织着毛衣，嗑着瓜子，还干脆叫来村里的快嘴大婶，一起兴味盎然地唠嗑，眉飞色舞地分享家长里短。
卖冰棒者最喜炎炎热天，冰棒行情一直稳定：每颗冰棒赚一分钱。卖得勤快者，一天可以卖了两三百颗冰棒，赚到两三块钱。那年月的两三块钱已经是大收入了。
城里的造冰棒机由西门的一台，发展成了北门、南门、东门各一台，每家都开足了马力“吹冰棒”。贩售冰棒的人穿街引巷，联串出一条条网线，这些网线在无限扩展，由城里发展到城外，由城郊衍射到农村。上街赶集的农人都必须吃一颗冰棒的，就连谈一场恋爱的青年男女，都一律地要享受冰棒，凉凉地爽，甜甜地笑。
我也亲眼看见一个卖猪伢子的老伯，看着犹豫不决的买主，就买了一颗冰棒给他吃。这番“盛情”，终于坚定了买主的心，生意得以顺利进行。
吃冰棒俨然成了一种时尚，城里的，农村的，老的，少的，皆被冰棒俘虏。
一九八五年的七月，我小学毕业了。考完试的几天后，颇觉几分魂不守舍，急切地等着考试结果，不知我的结局会是啥。
打完猪草挑回家，百无聊赖之际，就去村头闲逛，我看见了老表推着他的板车“吱呀”走来，依然一幅笑着的样子，拍了拍我的肩头，问我考试怎么样，闲着要不和我卖冰棒玩？老表走路头摇屁股甩，显得自信满满。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人脉，从不担心自己的冰棒愁卖。
是呀！我不是也可以加入卖冰棒的队伍？此想法一经闪现，立时兴奋起来，遂和老爸老妈说了。老爸老妈立刻答应：是啦是啦！人不能闲了，总比到处乱疯好！
我跟着老表去了他出冰棒的店里，终于知道了“吹冰棒”是怎么回事：一个硕大的铁机器上安着两排铁箱子，操作工们忙着用铁勺把盆里的糖水往冰棒模子里舀，边斜放入一搾见长的竹棍。我发现那台模具下面又是一个台面，有边沿的，里面盛满了水。
老表说下面一台里的是盐水，比清水不易冻住，模具里的冰棒不会冻得太死，也好取出。
正看着，冰棒机开始响了。老表说大概要一小时冰棒才可以成哩。冰机室里弥漫着浓浓的香甜味儿，很好闻。
老表抬手向一个头戴白帽子的打了声招呼，说他为冰机室招了一个卖冰棒的。白帽子也很高兴，看了看我，说今天先把冰棒箱子带回家去，不然马上被人来拿去卖冰棒了。
冰棒箱有些重，家也有点远，老表古道热肠，用他的板车帮我把冰棒箱送到了家。
接下来的两个月是我有生以来“淘金”的日子，假期还长，再说该去哪里念初中还未可知呢，就抓紧时间赚我的学杂费吧！
我把卖冰棒的地点选在村头的公路旁，每天中午吃饭以后，就提着篾兜往城里冰机室跑。公路和城里是一段直直的田埂，四野是绿得惹眼的稻田。平时四十分钟可以往返一次，现如今我只要二十来分钟，我知道和时间赛跑的重要。
正是太阳寡毒的日子，冰棒非常好销。但我不敢把冰棒出多了，怕卖不掉，化了，那就是损失！所以每次只敢出三十颗，打开包冰棒的毛巾，小心把这些宝贝搁入箱内，每颗就赚一分钱！卖完就赶紧奔跑下一批。离开冰棒箱的时候，就让在不远处也卖冰棒的那位大婶帮忙看着，我也帮她看呢！
那段时光，用现在的话说，那是累并快乐着的。尤其赶集的日子，外村赶街的，一走一阵灰，汗流浃背，渴得难受，一见冰棒箱，那是“让当皇帝也不干”的享受。顺便歇会，养养脚，再继续进城。
入城赶集和出城回家是赶集人的两波高潮，正是山朝水朝不如人朝，我赚得最多的一天达到了两元七毛，这就意味着我卖出了二百七十颗冰棒，在路上往返了九趟！我都有点佩服自己。卖完最后一颗冰棒的时候，还有一个喝得醉醺醺的问买冰棒，我说没了，醉汉有点生气，骂骂咧咧地蹒跚离开。
回到家，就认真清点那一小堆硬币和一毛两毛纸币，再在一本练习本上郑重记下……
那年八月中旬以后，我被县一中录取的通知书也如约而至。那是本县最好的学校，能入学者，那是入考成绩必定不凡的。
我被弄得又欢喜一场，村里人也被我考上县一中的事儿弄得有些嫉妒。
时间渐渐到了尾声，我即将要告别我的冰棒箱了。我再一次认真清点了卖冰棒赚得的钱：共有三十五元二毛四分，学费早够了。我用赚得的钱买了一支钢笔，一本《新华字典》，五本笔记本，居然还剩下二十块钱！我的这“第一桶金”，让老爸老妈也很快活，我考上一中，他们说我这个老幺“落了结大瓜”！
把冰棒箱还给冰机室的时候，我再次邂逅了老表，我特意买了一包“金沙江”牌香烟送了给他，作为我给他的酬谢。我真的谢谢这位我人生路上的朋友，他让我懂得了一些东西呢！老表也很快活，说好好念书吧，以后过拿工资的生活！说着这些勉励的话，老表又出了满满一箱冰棒，向我挥了挥手，继续他的工作去了。
时光，总把人往记忆深处牵引，那时的馋冰棒、卖冰棒的光景仿佛昨日重现。如今冰棒早就变幻得复杂缤纷了，品种各异，口味不同，颜色鲜艳，遍布大街小巷。
冰棒批发店里，光牛奶冰棒的品牌就有N种，来自于全国各地，有的还贴裹了一层巧克力，满足各种口味之需，更不用说菠萝冰棒的润黄颜色，西瓜冰棒的惹眼光彩，橘子冰棒的酸甜适度，草莓冰棒的引人流涎……
哦，生活还可以变成这个样子，以前还真不能想象，只是又想，那年那月，虽然生活素简直白，却也能感受幸福。
创作时间：2018.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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