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很老了,生活在——或者说蜷缩在——这片鲜红的枯草中。当我饿了的时候,就吃一些在身旁储存了很久却没有变质的食物。已经有些年头了,我不愿离开这个家,因为没想好如果离开我该去哪,在没想好下一步行动以前,保持目前的状况,保持一个健康的身体,一个清醒的头脑,对我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我每天会把头伸出这片草坪去观察一阵,如果有人在附近走动,我就收回脑袋一动不动。在被这草染红了全身以前,我本来样子是很普通的黄里透白,所以我想现在很容易被发觉。由于害怕外面的响动,我已经练就了一种安静的能力,甚至和自己交流的时候,也只使用无声的动作语言,避免发出哪怕只比呼吸声稍重一点的嘴唇摩擦的声音。虽然我如此惧怕引起别人的注意,还是忍不住每天例行的观察,我想看看外面这条路上,每天都有什么变化,每天都在发生什么。我发现白天和晚上,早上和中午,雨天和雪天,晴天和阴天,这条路沿线的景色都不一样。我把这些记录下来,用一种独特的文字----一根红色的枯草代表早上,两根代表中午,这样依次就有6个时间段;一根原色的枯草代表雨天,两根代表雪天,以此类推到现在为止我一共遇到过----我需要先确定一下----一共遇到过7种天气。我不会记录事件,因为重要的事都会记在脑子里,而不重要的事因为在我这一生中一直在重复,让人不堪忍受的重复,所以也早已烙印在记忆中,甚至也许比那些重要的事记的更清楚。比如早上醒来下意识地就会去吃东西,当神智恢复的时候,往往是嘴里正在咀嚼一块肉。
不过不该隐瞒,我每天偷偷观察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我想看看我原来生活过的地方。能够时时地看到它,每天回忆生活在它附近的年少时光,让我觉得安心。它是一栋栋高楼,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不知道曾经住的那个地方到底坐落在这一片楼的哪个方位,只能模糊的去看,今天看看这个楼角,明天看看那个楼顶,努力回忆着它的和我的过去。
那时候我只有半岁,住在某片区域的一个一百平米见方的院落里。有一间北屋,东西屋各一间,大门像南开,院子里东西屋门口3,4米处各有一棵柿子树,印象中他们总是隔一年结一次果。白天我在柿子树附近活动,晚上我在北屋和西屋的夹角处睡觉。
起初我以为和他们的区别只是我多了一个尾巴----既然提到了,那么我先说说我们这个家庭的成员吧,一个中年男人,一个中年女人,他们充当着我养父母的角色,还有个男孩,一直是和我最亲近的人----后来渐渐发现,我们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他们是用两条腿走路,我是用四条,他们的手和脚样子完全不一样,而我的四肢几乎一样,他们总是用布裹着身体,我看不到布下面是否和我一样有浓密的毛发,但是毫无疑问他们的脸,脖子和手上是没有毛的,当然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们无法简单明了的了解对方的意图,因为语言不通。
我曾经为此感到苦恼。我希望和他们一样,用嘴说话,用两条腿走路,我甚至有时候想自己把自己的尾巴咬断,这样至少在结构上,我们大体上可以说是一样的。每天我除了发出自己的声音外,也努力学习他们的说话声,在我听来那是一片讨人厌的哇啦哇啦声,但是要和我的这些亲人们交流,我只能学习,很明显他们3个人语言是相同的,我只能去适应他们。于是我经常在夜里练习他们的语言,起初是轻声呢喃,直到让自己觉得满意了,我才实验性的告诉他们:“今天的月亮很圆,我的朋友们”。我这样呼唤了他们两三次。一会儿屋里就亮起灯来,男人走出来,走到大门口,我听见铁门的响动,然后他走回到我面前,一边指着天,一边向我哇啦哇啦的说着什么。虽然我听不懂,但直觉告诉我,他明白我的意思了。
生活非常无聊,我有大把的时间来挥霍。有时候我看着一只蚂蚁从我的左脚下面走过,爬上我的绒毛,消失在我的身体里,便用身体去感受他到了哪,我预测他会从哪里走出来,如果对了,那我就吃一块香喷喷的腊肉,如果错了,我就把这个小东西找出来折磨死。而到了晚上我的视力很差,只有天上的星星月亮才能引起我眼睛的注意。我经常把前腿搭在墙上一边用两条后腿挪动身体一边望天----学习走路的尝试直到壮年我才放弃----有时候我想天上为什么有这么多亮光,有时候我想这上面离我有多高,会不会从上面掉下什么东西来,有时候我想,有时候我只是想,为什么我一直被拴在链子上。
拴在链子上让我没有自由可言,我的吃喝拉撒全部都靠别人解决,早晚各一顿饭,一天一盆水,一天两次放风时间,这说的有点难听,因为说这话时我带着情绪。白天我被拴在柿子树旁,这样我的视野能宽一点----整个院子和头顶上一片枝叶。有时候我对这种生活异常气愤,因为我该有的都有了,我不像流浪者那样有上顿没下顿,到处受欺负,我过的是少爷一样的生活。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一天一动不动,找一个舒服的姿势爬下,想吃饭就把头往左转,想喝水就把头往右转,想方便一下就大声呼喊我的亲人们 “我需要出去方便一下呀”。但是这种生活很没意思,我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我没有自己可以支配的空间,没有自己的生活。于是有时候在男人带着我出去方便的时候,我就拉着他跑,拉着他跑向我想去探索的地方,直到他用棍子把我赶回家。
有一天我拼命不想回家,惹得他暴怒,他把我拉回家,挂上我的链子,就进屋去拿了一根棍子出来。我忘了那根棍子的颜色,只记得它很粗,打在身上很疼。当他的棍子雨点一样向我砸来的时候我只有三个选择,一是躲避,但是我被链子拴着,活动范围不过一个圆圈,躲避完全不能解决问题;二是反抗,我想我可以迎着棍子去撞他一下,或者轻轻的只是警告意味的咬他一口,但是这样做的结果,最多只能是他负伤,然后恼羞成怒,然后向我投来又一轮更猛烈的攻击;所以我只能选择第三条,爬在地上,呜呜的讨饶,用我的手脚防住我的要害。
那天以后得有大概一个月,我才能利落的行走,他带我出去的时候,做完该做的事,我就立即折返回家,不多看一眼,不多迈一步。
好在还有男孩,他对我是很友好,印象中他从来没对我发过怒。每天他都会和我一起坐一会,哇啦哇啦用我无法听懂的语言说着,我也用他可以听懂的语言回应他。聊到高兴的时候,我会用舌头舔他的手,他的脸。每当这时候他就会飞快的起身,开心的提高语调,走到水管旁边洗洗手洗洗脸,然后回屋去丢给我一块腊肉或肉肠。
有一天夜里,我正在练走路、看星星,突然他拿着一个瓶子走出来,我急忙趴在地上,装作我在吃夜宵,我想给大家一个惊喜,在我练会像他们一样走路以前,不让大家发现。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我身边坐下,把我的水盆里的水倒出去,然后把他绿瓶子里的水倒进去一些,然后指指水盆,又指指瓶子,养着脖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我当然明白这是让我分享他的美食。但是鼻子还没到水盆我就被这股刺鼻的馊味熏得睁不开眼,我坐着后退,尽量远离这一摊恶心的液体,他哇啦哇啦地大笑起来。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喜欢喝这种东西,不过后来有一天,在我美滋滋的享受了一次大便大餐并且给他打包了一些回来回馈他的友情时,他先是显示出那晚我曾展现的厌恶表情,然后把我狠狠揍了一顿,那以后我就知道,也许正因为我们不是同类,所以我们喜欢的东西也不大一样。
我们就这样平淡的度过了好几年的时光,直到有一天,男人把我带到一处遥远的山坡,破天荒的把我的链子从脖根处打开,然后示意我“跑跑看”。我肆意的撒欢,从山坡的这头跑到那头,追着一只野兔跑到山脚下,又追着一只麻雀跑上山顶。
我终于玩累了,回到链子所在的地方,却找不到男人。于是我顺着气味一路搜寻,在傍晚时分到家了,很奇怪,家门口也是锁着的。玩了一天我已经饿了,也渴了,于是我敲门,叫门,但是没有人回应。他们会开门的,我想。于是我便坐在门口,那些流浪的同类有时候来到我身边,好奇地看着我或向我打招呼,但是我又渴又饿,可没工夫理他们。我就这样坐着,等了一天又一天,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突然有一天,我听见轰隆隆的响声,身后尘土飞扬,瓦砾从我头上飞过,我赶紧爬起来,跑到远处,看着我的家被不知名的巨大怪物撵的粉碎,它再也没有能力为我提供庇护了。
我自由了,不是么?我可以顺着家门口这条路,走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看看,我可以在任何我想拐弯的岔路拐弯,去看我的任意一个朋友,去吃任意我想吃的东西。突然我发现身边有一些和我一样处境的同类。
“以前从来没见过你,你在这里干什么?”我问一只短毛的黑色腊肠。他抹了一把眼泪,看着我家旁边的废墟说:“我的家没了。”那以后的日子,我管他叫老黑,他管我叫小白,我们一起搀扶着走过一些日子。剩下的那些人,我再也没见过,大概是因为一个地方没法容下这么多新的流浪者,他们又不愿意留在这片伤心地,于是当天就四散着离开了。
我们需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吃饭。这很困难,我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不喜欢把爪子和嘴弄的都是油污,我尽量保持着自己的整洁,每天都到路旁的臭水沟里去洗洗手洗洗脸。我和老黑一起,占据了一个小型垃圾场,每当饿了就总能从里面翻出食物,新鲜的或腐败的。偶尔有外来者,我们就合力把他打跑,当然也有苍蝇蚊子,这是我们没办法对付的,只能由他们去。这个垃圾场是我们能量的源泉。有时候也能从里面翻出一本杂志或小书,这时候我们就会懒洋洋的趴在旁边一块被阳光覆盖的大石头上,享受午间的美好时光,有时候我给他读,有时候他给我读,我们从书里学到,可以把还没有完全腐烂变质的食物埋到地里储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好景不长,离我们大概70米外,有一个巨大的垃圾场,在那里生活着我们一直试图躲避的一群人,他们早已深谙垃圾场的生活之道,有一天他们向我们走来,可能是想占据我们的垃圾场。我们跑也跑不了,打也打不过。这时候老黑对我说,小白,咱们不是昨天从书上看到吗,如果敌人太强,自己又逃不了,就露出肚皮给他们,他们就不会伤害我们。我点点头,两个人一起躺在地上。当我看到老黑的肠子从我眼前飞过,随之而来他的一声闷哼以后,我一个机灵翻过身来,脑子一片空白,夺路而逃。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后来我听说,他们把他吃光了。
饥饿让我恢复了理智,我还是要回到我的那片垃圾场,虽然那里有我死去的同伴,有我未曾落下就已经吓回肚子里的眼泪。我悄悄的走到那里,翻出一条生了蛆的黄色奶油大面包,狼吞虎咽的吃着。忽然我感到后背一股刺痛,有人在咬我,我翻过身,眼睛瞄到远远地有一群人在向我围拢过来,我看清楚了,咬我的这是一个腊肠,大概30多岁,一身白色的毛发。他还在呲着牙,嘴里喷出吐沫,向我低吼着:这里是我的,这里是我的。我对他说:我可不是老黑,我从前每天在挣脱链子,我试过各种方法练习异类的语言异类的文化,我和你不同。他哈哈大笑,站起身来对我哇啦哇啦的大叫。他学会了人类的语言和走路的方式,我大吃一惊,却发现他的白肚皮完全向外展露开。
当那些远处的人围拢过来的时候,我刚好吃完腊肠的肝,正在把他的肠子一节一节的往出掏。他们中为首的黑背向我走来,示意我别害怕,别生气,别躲避,示意我我是他们的伙伴,他交给我一把人类的钥匙,说这就是一个信物,证明这片领地归你所有。
我就这样成为他们的一份子,浑浑噩噩的一年又一年生活下去。我没有朋友,因为我的语言既不是人类的,又不是同类的。
又一个春天,那个男孩走过来,带着一块腊肉,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丝痕迹。
“你来干什么?”
“哇啦哇啦。”
“别说了,我不会相信你的话。”
“哇啦哇啦。”
“这条路不是你为我选的,你并不能左右我。”
“哇啦哇啦。”
我一口咬住他的脖子,死命的撕扯,他倒在地上,鲜血喷涌而出。他的脸很安详,看不出仇恨,然而可恨的是,也看不出一丝善意,那是一张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
不能再这样过下去。我把他拖进旁边的一片草丛中,和我一起长久的思考。
我经常想向偶尔路过的人诉说,然而我不会他们的语言,我不能像人类一样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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