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赫伯特·劳伦斯,20世纪英国作家、诗人
劳伦斯是一个矛盾的人,他憎恨因循守旧,坚持做人要做满腔热忱,但同时,他也在文字中明确表达过自己对权力的向往。劳伦斯的作品多因集中于情色而被唾骂,但这并不能掩盖他作品中人生思考的光芒。他热爱大自然,花草、山水、奇石怪鸟无不激起他心中对“真善美”的向往,对生死轮回的感悟。
《意大利的黄昏》是劳伦斯的第一本域外游记,记录了他与意大利不解之缘的开端。第一次启程去意大利被意大利的自然风光所征服,感叹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硕果,第二次“归途”却赤裸地揭露了腐败近代文明的狰狞面孔。游记的最后一篇是《归途》,而在现代工业文明腐蚀社会的现实里,劳伦斯又是否真的知道归途在何方?或许是不知,才会羡慕“僧侣”与“纺妇”的遗世独立,厌恶工业文明的腐败晦暗,并执着于对生命本质的追求。130年前劳伦斯的生命由“零”开始,45年后他的生命重归于“零”,而劳伦斯的文字则像是他的重生轮回,永不湮灭。
翻开劳伦斯这本100多年前的游记,看看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完成意大利的第一次探险。
人内心那超尘的真知何在?
摘自|《意大利的黄昏》之《纺织与僧侣》
译|刘志刚
圣灵是鸽子,也是老鹰。在《旧约》里是老鹰,在《新约》里是鸽子。
基督教世界的教堂有两种:鸽子教堂和老鹰教堂。此外,还有与圣灵完全无关的教堂。这类教堂是纯粹靠想象和逻辑缔造的,譬如雷恩(克里斯托弗·雷恩爵士(Sir Christopher Michael Wren,1632—1723),英国大建筑家,1666年伦敦大火后奉命重建53座教堂,其中尤以圣保罗大教堂最为著名。)在伦敦城重建的那些。
鸽子教堂腼腆、隐蔽:它们或筑巢于林间,在礼拜天敲响温和的钟声;又或者居闹市而能守静,以至于行人可以视而不见。它们就像是隐形的,对车来人往完全不做抵抗。
而老鹰教堂则盘踞在高处,仰头向天,誓与俗世相抗衡。这些是所谓的“大卫精神教会”,它们的钟声高亢、激越,是给卑微的俗众听的。
圣方济各教堂(1912年9月至1913年3月间,劳伦斯与弗里达曾在加尔达湖西岸的加尔尼亚诺村(Gargnano)短暂居住。圣方济各教堂即位于村庄的中心。)是个鸽子教堂。我几次经过那幽暗、寂静的小广场,都不曾发现这原来是个教堂。粉色的外墙没有一扇窗户,不起眼得很。若非门口悬挂的茶色门帘以及帘后乍现的一道暗影,你完全不会察觉它的存在。然而,这的确是村里最主要的教堂。
而圣托马斯教堂则高踞于整个村庄之上。多少次,我走在那凹陷的石子路上,从两侧房屋的罅隙中仰望它。只见峻拔的老教堂浮现在光亮中,像鸟儿栖息在屋顶。灰色的细脖颈昂然傲立,远处是满眼苍绿的树叶,还有巍峨的山坡。
我时常见到这教堂,可是很久都不曾想到它的真实存在。它像一幅异象,一件让人不敢奢望靠近的东西。它就那么栖息在屋顶,背后衬着蓊郁、迷人的山坡。我走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隐没在村子里,往来于古老的高墙、幽深的店铺和石阶累累的宅第之间。长久以来,在正午和黄昏时分,我聆听铿锵的钟声在屋顶和湖畔回荡,并由此得知时辰光景。可是,我却不曾过问那钟声从何而来。直到最后,我每天的痴念被打破,才知它来自圣托马斯教堂。也因此,这教堂与我之间便有了一种生动的勾连。
于是,我出门去找它;我想去看看。教堂其实很近,站在湖边的广场就能看见。这村里只有几百口人,想必教堂也就咫尺之遥。
可是,我却竟然没能找到。我从后门出去,掉进了小巷里的窄水沟。女人在台阶顶上低头瞥视我,老头们则站着,半转过身,半蹲在墙影下瞪大了眼,像怪物一样在暗中窥视我,把我当成了异类。
意大利人素有“骄阳之子”的美名。或许,他们更该叫作“阴翳之子”。意大利人的灵魂是属于黑暗和夜的。倘若想要自在,它们一定可以藏匿起来,隐身在巢穴与黑洞里。穿行于这些杂乱、狭小的巷道,就如同在迷宫里冒险前进,而设计迷宫的隐秘生物则在另一个维度里观望。我苍白、透亮、易逝,堪比灯火;他们则黝黑、紧实、恒定,犹如黑影。
所以,我总是被村里曲折、狭窄、幽深的街巷弄得晕头转向。我找不到路。我向豁然开朗的巷口奔去,那里的阳光和橄榄树有如奇幻的蜃景。也是在那里,我瞻见了老教堂那修长、挺立的脖颈,艳阳下淡淡的灰白色。可我却去不了教堂;我仍旧身在广场。
然而,过了几天,我终于找到一条破楼梯。由于经年的踩踏,台阶已经下坠,夹缝中长出了野草,铁线蕨从外墙较深暗的一侧垂下来。意大利人把这旧楼梯改成了茅房(任何较深的侧道他们都能改造),所以我只好硬着头皮往上爬。
我终究还是冲上了破楼梯。奇妙的是,等我爬到顶上,发觉自己竟然站上了教堂的高台,那里纤尘不染、阳光普照。
这是另一个世界,老鹰的世界,极端抽象的世界。阳光普照,高台仿佛悬于空中,下面是错落的瓦片屋顶,更远处还有一汪淡蓝的湖水。湖对面,正对我脸和胸口的地方,山即巴尔多山,阿尔卑斯山的支脉,位于加尔达湖东岸。上的白雪晶莹剔透。那雪看似与我的视线齐平,实则却要高出许多。
此刻,我站在云端,踩着磨得像老教堂门槛一样的石子地面,从方台上俯瞰。方台四周有一堵宽厚的矮墙,我就是从那墙头爬进了天堂。
远处,湛蓝的湖面上漂荡着一叶血红的风帆,宛如翩飞的蝴蝶。而近处,橄榄树上袅袅升起银绿的轻烟,在土褐色的屋顶弥漫、飘散。
在我看来,圣托马斯教堂和高台一直都孤悬在村子的上空,犹如天梯最底下的横档。教堂背后耸起一大片高地。然而,圣托马斯的方台却是从天上垂吊下来的,完全不接触土地。
步入教堂,里面一片漆黑,几百年的香烟仍在缭绕。感觉上,这就像是巨兽的巢穴。我的感官立刻苏醒了,就在那融暖、幽香的黑暗里。我的皮肤像在等待某种接触、某种拥抱,仿佛感受到物质世界的一脉相连,感受到与黑暗的息息相通,与幽闭空间中厚重、灵性物质的契合。这是深厚、切近的感官之夜,而我的灵魂却畏缩了。
于是,我便走出教堂。只见门口的地板晶莹如珠宝,高台上蔚蓝的阳光明净透亮,似乎要把我也融入其中。
对面,沉沉的大山偃卧于湖畔,山腰以上白雪皑皑,几与长天一色,山腰以下则阴郁而晦暗。于是,这便成了天地的分野。在我身后,一大片干旱的浅灰高地从左侧向下延伸,生出一块岬角,穿过红褐色的灯芯草丛,穿过橄榄树的缕缕轻烟,一直到达平地,再绵延至湖滨。而这中间,浅蓝的湖水像斩断大地的一柄利剑,借助于苍穹将山峦也都一一分隔开来。
然后,我发现面前的护墙上,天堂的护墙上,挂着一大块蓝格子布。我寻思着怎么会把它挂在那里呢。
转过身,在高台的另一边,护墙上垂下一簇刺山柑,像溅落在灰墙上的血滴。墙角下坐着一个肤色灰白的娇小妇人,两只手忙个不停。如同那灰白的教堂,她也让我感到自己仿佛并不存在。我沿着天堂的护墙徘徊、俯瞰,而她却背靠着厚墙,安坐在刺山柑下面,既无他人注视,也不注视他人。她像一块泥土,一块鲜活的石头,在高台上被晒得煞白。我正犹疑地俯视地面,但那妇人并未瞩目于我。她背靠艳阳高照的厚墙坐着,像一块滚落到岩缝里的石子。
那妇人扎了一条大红的头巾,可还是有几根短发,像雪渍似的,从耳边冒了出来。她在纺纱。我左思右想,就是没能走上前去。她的肤色是灰的,围裙、衣服、头巾、脸和手都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留下各种斑点,蓝的、灰的、褐色的,犹如石子和秋叶,绚烂以至于无色。而我却穿着黑外套,自觉十分冒失、错乱,完全像个局外人。
她在纺线,从容自若,好似一缕清风。腋下夹着深色熟材做的绕线杆,其实就是根笔直的棍子,只不过末端多了个抓手,像褐色的爪子攫住一团黑赭色的羊绒;杆子的另一端则紧贴着肩膀。她的手指从绕线杆上熟练地扯出一股又一股绒线。脚边悬着一把梭子,绕着黑线头转个不停,轻快得像要随风而起。黑乎乎的粗绒线越卷越多,线轴也跟着越变越宽。
从始至终,她就像木头人似的,用手指梳理着羊毛,把羊毛拉扯成同一个厚度:褐色、苍老又灵活的双手仿佛是在睡梦中劳作,拇指上还留了长长的灰指甲。悬挂在围裙前的绒线,不时在拇指与食指间快速摩擦,而沉重的线轴也越来越轻快。她边扯羊毛边又摸了摸,绒线出来后再拧上一拧,线轴依然转个不停。
这妇人的眼像天空般清澈、蔚蓝、高远、超然,是何其亲爱,却又完全漠然。而她的脸则像一块太阳暴晒过的岩石。
“在纺线呐,”我对她说。
她瞥了我一眼,漫不经心的样子。
“是啊,”她回道。
在她眼里,我只是个人影,一个旁观的陌生人。我是外在世界微末的一部分,可以忽略。而她只是依然故我,清明、贞定,如同山坡上的一块老石。她矮小敦实,站立时多半直视前方,眼神空洞,只间或不经意地瞄一眼手里的绒线。相比阳光、岩石和头顶纹丝不动的刺山柑,她也只是多了一丁点儿活气。静静地,她的手指还在梳理胸前的绒线。
“这纺线的办法挺古老啊,”我说。
“你说啥?”
她抬头瞥了我一眼,眼神澄澈、空灵,一如高天。也许是受了些许惊动,她转身看我的时候,流露出一丝鹰隼的机敏,眼里闪过一点欣喜之色。
“这纺线的办法挺古老啊,”我又说了一遍。
“是啊——挺古老,”她附和道,好像只要这么一说,事情也就合乎情理了。而我在她眼里不过是个短暂的存在,一个人,周遭世界的一部分。我们共享着言语的天赋,除此而外,便再无任何关联。
她又瞥了我一眼,用那奇妙、不变的眸子,像朗朗的青天,不做思想,又像从清明的无意识中开出的两朵花。于她而言,我只是环境的一分子,如此而已。她的世界是通透、分明的,没有所谓的自我意识。她没有自觉,因为她以为除了自己的宇宙,此外别无一物。在她的宇宙里,我是个陌生人,一名外国男士。她不曾想过,在她的世界之外,我也有我的世界。这一点她并不关心。
我们对星辰的想象也是如此。都说星球上的世界不同于尘世,但其实它们都是这尘世夜空里的明灯,或交相辉映,或独放光芒。我晚上回家,天上有星星。哪天我的小宇宙不在了,我开始思考大宇宙了,那么这些星球就真成了另外的世界。然后,大宇宙会吸纳我。然而,大宇宙并不是我;它与我这小宇宙无关。
所以说,有些东西我不知道但它依然存在。我个人是有限的,我的认知也是有限的。宇宙比我想象的更为广大,远非我的心与灵所能瞻见。在我身外必然还有别的物事与天地。
倘若我说“火星上有人居住”,其实我并不清楚在火星“居住”的含义。我只能表明,那不是我的世界。我只知道还有非我的存在。我是小宇宙,且那大宇宙与我无涉。
这高台上沐浴着阳光的老妇并不知道这些。她自己就是世界的内核与中心,独一的星球,独一的苍穹。她知道我是来自异国的外人。但那又如何!她自己身体的某些部位,她一样不曾见过,而且也无法见到。可尽管如此,那还是属于她的身体。那未曾领略的异国也是她身体的组成部分,那不曾获取的知识仅仅是潜藏于她的自我。她自己就是知识的主体,无论她是否自觉。终极而言,万事万物没有一样不是她自己。就连眼前这个人,这个男人,也是她的一部分。他是活动、分离的一部分,但却仍然属于她,并不因为一时的分割而改变。设若世上的每只苹果都切成两半,苹果本身并不会因此而改变。现实的存在就是个苹果,切成一半和保留整个并无差别。
而她,纺线的老妇,就是那苹果,恒久、不变,即使只有局部也依然完整。正是这将那奇妙而澄明的无意识赋予了她的双眼。当一切都是她的自我,她又怎会意识到自我?
她跟我说有头羊死了,可我听不懂她的方言。她也根本没想过我听不听得懂。她只觉得我又笨又奇怪,所以就自顾自接着往下说。母绵羊的窝原本在家里,可后来跟公山羊隔开了,因为有人带了母山羊来跟公山羊交配。至于后来母绵羊怎么死的,我就听不懂了。
老妇的手指一直不停,动作很小,透着些许烦躁,但同时又轻松自如,像翩飞的蝴蝶。她说着我听不懂的意大利语,一边絮叨,一边望着我的脸,因为那故事让她有些兴奋。然而,她并未因此而动容。她的眼神依然真挚、坦诚,像天空般澄明无碍。只是那眼里有种犀利的意念不时向我闪烁,像是要将我主宰。
突然,她的梭子被一株枯死的菊苣缠住了,戛然而止。她没有察觉。我俯身将枯枝折断;枝条上仍有一丝蓝色。她看在眼里,但只是向后退了几英寸。线轴照旧转个不停。
她接着说故事,一边出神地看着我,就像创世的刹那,天地初开,曙光乍现。一双眼好似尘世最初的清晨,永恒不老。
接着,纺线也断了。她似乎没有察觉,而是机械地拿起梭子,绕上一段绒线,把羊绒的线头接上,重新让线轴转起来。然后,她继续娓娓道来,态度半是亲切、半是随意,仿佛在对着我身上属于她的那个世界说话。
就这样,她伫立在狭小的高台上,沐浴着阳光,古老却又像清晨一样遗世独立,接受太阳的曝晒,又因太阳而褪色。而我则站在她身边,像一点夜色和月光,凝视着她,面露微笑,唯恐被她忽略了存在。
果不其然,她闭上嘴,再也不看我一眼,只顾着继续纺线,任由褐色的梭子欢快地来回。就这样,她伫立着,与阳光、天地融合在一起,再也不注视我,正如头顶墙上垂下的那一丛黑斑刺山柑。而我却等在她身旁,像白昼出现的月亮,似有若无、黯淡无光,尽管我穿着一身黑衣。
“纺这些线得用多久?”我问道。
她迟疑片刻,瞥了一眼线轴。
“你是说这些线?不知道。一两天吧。”
“看你动作挺快啊。”
她瞅了我一眼,半是怀疑、半是不屑。接着,突然走向高台的另一头,直奔晾晒着大块蓝白格子布的护墙而去。而我却还在犹豫。她已完全将我从其意识里切除。于是我便转身,两步并作一步跑下楼,离开了这纺妇。不一会儿,我又回到教堂的墙内,然后爬上后面的高地,谁也看不见我。
有个女老师告诉过我,圣托马斯教堂后面能找到雪花莲。要不是她言之凿凿,我可能会怀疑她错译了法文的perceneige。其实,从始至终,她指的都是圣诞玫瑰。
不过,我还是照她说的去找了。走出教堂的围墙,循着小路,路旁是长满野草的断壁残垣。然后,我来到了绿草如茵的橄榄园。园中有条陡峭的沟壑,底下的溪水顺着斜坡直流而下,汇入大湖。等我走到这里,便开始驻足寻找我的雪花莲。脚下险峻的溪岸上杂草丛生、乱石嶙峋,溪谷的幽暗处传来淙淙的水声。一片昏晦中倒是能看见苍白的星点,可我知道那是报春花,于是就跌跌撞撞爬了下去。
我在溪谷的幽暗处仰望天空,但见灰黑的巉岩在纯净的苍穹里熠熠生辉,渺远而不可及。我很纳闷:“真有那么高吗?”,可就是没敢问:“我有这么低吗?”,但我心里还是忐忑。不过,虽然如此,在阴寒彻底的暗处,这总归是个绝妙的所在。当你忘记闪耀在高处的巉岩,这便是个纯粹、没有暗影的暗影之地。苍白的报春花一丛丛开遍了漆黑、险峻的溪谷,羊齿蕨无不吐着舌头。树枝和茎秆下到处是一蓬蓬凋残的圣诞玫瑰,虽然即将枯死,但在那最阴冷的角落,却仍是雪团一样可爱的花蕾。在冬日的暗影中,溪谷里也曾开遍圣诞玫瑰,争奇斗艳,蔚为大观。但如今,这些凌寒独放的花朵却很不起眼。
于是,我便采了几株报春花;花儿散发着风土的幽香。可是,依然不见雪花莲的身影。前一天,我在这里找到过一拢番红花,苍白、娇柔,色若丁香,叶脉暗沉,在橄榄树下的草丛中跃然而起,就像无数淡紫色的火苗。我很想在这阴暝中也能找到垂放的雪花莲,可是一朵都没有。
我摘了一捧报春花,然后倏地爬出了幽深的河道,心想一定要在天黑前重见阳光。仰头一看,只见橄榄树挺立在披着金辉的草丛中,灰黑的山岩在阳光照耀下更觉高不可攀。我生怕夜幕降临的时候,自己仍像水獭一般在潮湿、黑暗中四处摸索,生怕阳光明媚的一天行将落幕。
很快我就爬上岸,重又见到阳光;站在橄榄树下的草坪上,心里觉得十分坦然。那是因为岸上的世界阳光灿烂,让人感觉特别安心。
树上的橄榄已经采摘完毕,磨坊日夜转个不停,站在湖边就能嗅到橄榄油的浓香。溪水汩汩作响,“老街”上农夫在吁喝骡车。再高处则是“新街”,一条崭新、漂亮的军用公路。只见它绕着山腰盘旋而上,好几次从跨桥上穿越同一条溪水,然后再从临湖的高坡上突然钻出,直到最后优雅地延伸至奥地利的边境。就在这逶迤、美丽的大路上,在这绚烂的夕阳晚照中,我看见高处隐约有辆行驶的牛车,虽然车轮和鞭挞的声音就在耳边。
山上的一切都浸染在霞光中,明净、通透:和天空连成一片的灰色山岩、黄褐色的草丛和灌木、绿褐色的柏树,还有苍翠的橄榄树上腾起的薄雾,一路从山上弥漫到湖边。总之,哪里都见不到半点阴影,天空下唯有一片澄澈的阳光,还有军用公路最高的台地上,牛车在夕阳下缓缓前行。而我就安坐在这午后超凡的温煦与宁谧中。
湖面上,四点钟的汽船正从奥地利那头缓缓驶来,经过重重的悬崖。远处,加尔达岛的东边,向着维罗纳的地方,完全沉浸在朦胧的金辉中。对面的山峦岿然不动,而我的心跳似乎也因此变得微弱。一切皆凝定而澄明。尘世最底部的小船也好,山上爬坡的骡子也罢,都未投下半点阴影。它们行走在阳光之国的表面,亦是纯净之物。
一只蟋蟀在我身边跳来跳去。我这才想起,原来是星期六的下午,难怪举世都陷入了异样的迂滞当中。这时,就在我的下方,花园里两名僧侣正走在赤裸、嶙峋的藤蔓之间,走在嶙峋的葡萄藤与橄榄树的冬日花园里,褐色的僧袍在褐色的藤蔓间穿梭,光秃的头顶沐浴着阳光,有时僧袍下步伐稍大一点,还会反射出一道闪光。
一切都极静谧、极迟缓,仿佛万物都在默默而语。两人迈着轻快的大步,僧侣特有的步伐,齐头并肩,长袍的下摆徐徐晃动。他们穿着褐色的僧袍,把手缩在袖子里,从藤蔓的枯梗下、从卷心菜旁边倏忽而过,一边仍在窃窃私语。而我则好像在用幽暗的灵魂谛听那无声的弦外之音。从始至终,我都默坐着一动不动。我与他俩心念合一,虽然完全听不到声音。我跟随他们阔步向前,不徐不疾、无声无息,来回在花园里踱步。两人都垂着手,缩在长长的袖管和僧袍里。他们走路的时候,既无身体接触,也不做任何手势。除了那诡秘的步伐和私语,一切都是静止的。然而,他们的谈话里却包含了一种热切。两人徘徊在冬日的花园里,就如同性喜阴寒的生物冒险爬出了洞穴,还以为谁都不会发觉。
在他们的头顶,对面是皑皑的白雪,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两人只顾低首踱步,并不抬头仰望,而积雪却已开始莹莹闪亮。傍晚时分,奇幻、缥缈的雪光映照于天空,终于炽燃了起来。另一个世界即将来临,孤寒、凄清的夜。它初现于对面绵延的山巅,恰似娇柔、冰冷的玫瑰。两名僧人就在这第一道暮色中往复徘徊,喁喁私语。
而在积雪之上,淡蓝的天空里,已然升起一轮素月,像飘浮在夜色里的圆齿薄冰。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了沉沉的晚钟。
两名僧侣仍在徘徊,步履间透着一种奇异、执中的规整。
因为西边的重峦叠嶂,暗影逐渐笼罩了大地,而我憩坐的橄榄林也被湮没。这是个僧侣的世界,是昼夜之间灰白的边缘。他们在此踱步,前前后后、来来回回,沐浴在执中、无影的光影之中。
他们走在黄昏的狭路上,取径正道,不失偏颇,白昼的光亮、黑夜的幽暗都与他们无涉。血气和性灵都主宰不了他们;他们只知因循正道,谨遵执中的法则。无极固有正负之分,中道却是平正无偏的。而那僧侣来回所行的即是这不偏不倚之路。
与此同时,山岭上的白雪已然变成火红的玫瑰,就像怒放的天堂。终于,永恒的非存在与永恒的存在合二为一。玫红的积雪映照天际,而天底下绵延着黑暗的大地,这便是极致的交欢与狂喜。刹那间,昼夜合一,光影莫辨,同源同相,别无二致;光明与黑暗交会,黑暗与光明融合,正如夕照之上玫红的积雪。
然而,僧侣的身上却未见狂喜;他们有的只是大地的允厥执中。狂喜的玫红之雪是超越的,它凌驾于暗影与暮光交错的大地之上。但在大地上,笼罩四野的却是暮光的中性、僧侣的中性。肉体调和灵魂,灵魂调和肉体,中道得以昌明,这便是那两个徘徊的僧人。
月亮越攀越高,渐渐离了失色的雪岭,变为她自己。橄榄树的根系间,一朵微染了霞光的雏菊正要睡去。我将它摘下,放进那一小捧娇嫩、素雅的报春花里,但愿它的安眠可以温暖别的花朵。我还放进了几朵细小的长春花,那深蓝的花瓣倒叫我想起了纺妇的眼睛。
等我来到湖畔的时候,白昼已逝,晚霞散尽,积雪也都已经被黑暗吞没。唯有一轮明月挂在夜空,熠熠生辉,宛若一位妇人在万众瞩目下款步走来,自我陶醉着。她时而在橄榄叶间窥看,时而在欣赏自己绝美、微颤的胴体,全然赤裸地沉浸在湖水中。
此刻,那瘦小的老妇已经消失。她属于白昼和太阳,所以分享不到这溶溶的月光。她必须像鸟一样俯瞰整个世界,让天地臣服,而她自己则是清醒的灵觉,俯视世间万象,如同鹰鹫,又像那清醒的羊。同样,正如鸟儿一般,夜幕降临后,她便去安睡了。
她不知道,在绝妙的月光之下,感官会一个个投降,未知的力量会趁势而入。光灿夺目的太阳并不了解这样的退让。他自有他的做法。雏菊立刻都睡了。纺线老妪的魂也随着日落而关闭;它的休憩便是沉睡与中止。
说起来,这还真是多样而奇怪:在月光和夜色里狂喜的深肤色的意大利人,在灿烂阳光下狂喜的蓝眼睛老妇,还有底下花园里的僧侣,行走在正负、阴阳的中间,并将两者合而为一。那么,汇合点又在哪里呢?在人的身上,光影交会的狂喜何在?夕阳余晖的超凡何在?白昼回旋在暮色中,恰似两个在高空合抱的天使,又像尤丽黛丝躺在奥菲斯的怀里,普西芬妮被布鲁托深情拥抱。尤丽黛丝、普西芬妮均为希腊神话中沟通阴阳两界的人物。奥菲斯在尤丽黛丝死后,以歌哭与琴声感动冥王,并最终将亡妻带回人世。普西芬妮则被布鲁托挟持,强行带入冥府。
人间何处才能获得至乐?叫人以白昼为喜,以黑夜为喜,也以成就为喜;让群聚成为可喜之事,也让灵与肉的独自放纵成为月下之喜。我们内心那超尘的真知又在哪里?它调和明暗,融汇日夜,将性灵与感知揉在一起。臻于圆满的二者实为一体;各自只是单独的部分,恒久分立,但二者的交融却是完满的,超越了孤立的界域。可是,我们又为何不曾知晓?
(完)
《意大利的黄昏》
[英] D.H.劳伦斯 著
刘志刚 译
“一切都在机械化,人类生活的全盘机械化。”
D.H.劳伦斯的首部域外游记,
见证他与意大利的初次相遇
本书是英国作家D.H.劳伦斯的一部域外游记,也是其最知名的一部游记作品。劳伦斯的一生虽然短暂,却和意大利结下了不解之缘。在他四海为家的人生中,总共有三段旅居意大利的经验:一战爆发前在加尔达湖区,一战结束后在西西里岛,以及晚年养病在佛罗伦萨。《意大利的黄昏》是劳伦斯的第一部域外游记,见证了他与意大利的初次相遇,也记录了作者在旅途和客居期间的种种见闻与感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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