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百盏就要上路了,昨晚我和陆炎约定好要一起送他,虽然百盏推辞万般,但我们还是来了。常太太朝卖菜的王叔家借了个面包车,早已拿到驾照的陆炎自然坐了司机的位置,我在后座上,等着百盏和叔叔告别。
“要好好的和老师沟通,不要总是贪玩,沟通明白了就赶紧回来,钱带的够不够啊,不够要给家里说,去了要来个电话,让我知道你到了,知道吗?”
大叔的叮嘱是想到哪句说哪句,怎么说都停不下来,总感觉还有好多要嘱咐的。
百盏在一旁低着脑袋听着,不断的点着头,算是应着了。
“行了他叔,我们百盏又听话又聪明,用不着这么操心,赶紧走吧,要不就赶不上车了。”常太太在一旁失笑着。
“是是是,可别耽搁了,赶紧走赶紧走。”大叔这才住了嘴,又忙着轻推着百盏上车,百盏说了句‘再见’,就关了门。
陆炎听了几句常太太的叮嘱也启动了车子,早上7点,我们上路了。
“刚刚怎么也不和叔叔说几句,就一直低着头。”百盏这孩子,嘴笨的很。
“这说什么呀。”百盏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那以后呢?也会回来吗?现在的年轻人不是都特别喜欢待在大城市里嘛。”我坐在一旁,聊着天。
“外面再好,我也不能扔下我爹呀。”百盏看向窗外,山清水秀的小镇,其实还是很迷人的。
“那你回来,接着开面馆?”我问。
“不知道。”百盏收回眼光,摇摇头:“其实跟你一起做生意也挺好的。”
“跟我做生意?”我连忙推辞着:“我那哪是什么正经生意,不过是赚个零花钱而已,你还想靠这个养家?”
百盏见我失态,笑了笑,说:“我想唱戏。”
百盏脸上的笑容,随着这四个字的吐出,渐渐收起了锋芒,他深知他所爱,也深知所爱不得已,虽风华正茂,却也无奈叹息。
“别把梦想当作生活的本钱,一百个人里,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的靠它生存,所以当作爱好吧,既能去完成它,也不会降低它在心里的神圣感,有时做个教徒比当个皇帝,要快乐的多。”
小镇离汽车站的路程有些远,好在我们出发的早,刚好能赶上时间,百盏坐上车,不断的朝外面探头,我会意,举起手摆动,百盏定睛过来,笑了笑,冲我也做了‘再见’的手势,这时的车子刚好启动,百盏收回了身子,在座位上坐好,车子开走前的最后,还是他的抿嘴笑。
“你好像还挺喜欢那个孩子的。”回去的路上,陆炎开了口。
“你不喜欢?”我坐在了副驾驶上。
“还行吧。”陆炎随意的回答着。
可能是起得太早了,回去的路上一阵困意,不断的打着哈欠。
“你睡吧,我开慢一些,到了叫你。”
我轻应了一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虽说陆炎开的稳当,但毕竟是在座椅上,我换了好几个姿势也还是难以入睡,索性就睁开眼睛看风景,让困意也走的快些。
“就快到了。”陆炎提醒我。
“恩。”心情因为睡不好,低落了几分。
陆炎特意加快了速度,不到半个小时,我们就进了小镇。
“人怎么这么多。”车子刚进小镇,就看到前面有一群人,大家围成了个圈,我在车内,丝毫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是在吵架吧。”陆炎放慢车速,‘滴滴’的按着喇叭。
我也听到了吵闹的声音,大概是一男一女,一唱一和着,还夹杂着哭泣声。
人群听到车喇叭的声音,也渐渐的散开些,我好奇的朝里望了一眼,这一眼,便让我来了精神。
“李子叔!”我开门就朝他跑去,却因车子还未停稳,脚落地便摔了跤。
“茉莉,茉莉。”李子叔连叫了我两声,有些踉跄的快走到我这儿,跪在了我面前,扶起我的上身。
“没事吧,没事吧。”
我抬头对上了李子叔的眼睛,满是红血丝,肤色也比刚来时黑了不少,头发油油的,鬓角、额头更是布满皱纹,这满身的油烟味不断的提醒着我,我们有多久没在一起说过话了。
“茉莉,没事吧。”陆炎停好车,急忙跑到了我身旁,气都没喘匀。
“你们回来了?”常太太也从刚买菜回阿里,看到了瘫坐在地上的我:“怎么了这是,谁打我们家茉莉了!”常太太也顾不上了解情况,满脸怒气的冲着刚刚那一男一女:“你们谁呀,在这儿大呼小叫的干什么呢,人家小姑娘摔倒了没看见呀,一个个的这么大人了都不懂事?”
“这也不是我们弄倒的,关我们什么事儿,唉你谁呀,上来就吵吵,属狗的?”女人不落后的怼了回来。
“你骂谁呢,你再骂句试试。”常太太伸手就要上前扇巴掌。
“姨妈。”陆炎起身,拦下了常太太,摇着头示意她。
安抚下常太太,陆炎转身面向那对男女:“你们好像是来找李子叔的吧,我们和李子叔都是朋友,有什么误会,说明白了大家一起解决,你们在这嚷嚷也出不了什么结果。”
我看不到陆炎的表情,但声音沉稳洪亮,透过他的背影,看到那对男女在小声的嘀咕着什么,陆炎趁空回头看了眼我,抿着嘴,点了点头。
我握住李子叔的手,他在颤抖,离他这么近,我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害怕,我转头对上李子叔的眼睛,他眼眶里的红血丝因为干涩颜色变得暗红,我的李子叔,这是怎么了。
“说就说。”女人撸起了袖子,一副要干仗的样子:“就这个王八蛋,他强奸了我的女儿!”
周围的人群,随着一句话的脱口而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间,谁都不再窃窃私语,突然的安静,让女人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我女儿才7岁不到。”女人掩面哭了起来,呜呜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抖。
“我他妈给你拼了。”一旁的男人也顾不上安慰女人,捡起道边的板砖就朝李子叔砸来,一直挡在前面的陆炎,手疾眼快的拦下了男人,男人嘴里骂骂咧咧的,依旧不饶,周边的邻居熟人也无一人向前阻挠,像是还未从刚刚的那个消息中缓过神儿来。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我的错。”李子叔用膝盖向前走了几步,一个劲儿的朝着他们磕头,一声一声的,重重的砸在地砖上。
“你以为你这样做就可以减轻你的罪行?你做梦!”女人嘶声力竭的喊着:“你以为坐了七年牢出来你就是个人了?你他妈连畜生都不如!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只要我活一天,你就休想过一天好日子!”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古朴静美的小道上,会充斥着哭泣声和谩骂声,我依旧摊坐在地上,但心里却从未因得到的消息而混沌半分,我甚至能不断的回想起女人说出事实的样子,她的短句、语气、表情,像是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最后不知是谁报了警,让这个小镇上又因刺耳的警笛声,躁动了不少,那对男女和李子叔都被带走了,我没有跟去,我觉得我跟去也做不了什么,警车走后,我就坐在那棵老槐树下,望着村口,等李子叔回来。
“他是个好人。”
一时愣神的我,反应了好久,才察觉到一旁的杨伯在说话。
“您说李子叔?”我明知故问。
杨伯点点头,同我一样,望着村口:“人这一辈子……”
我转头看向杨伯,杨伯叹了口气,没有接着说下去,起身拿起板凳,朝家的方向走去。
快中午了,已经进入年末的阳光,再也不会刺眼了。
“回去吃饭吧。”陆炎坐在了我的身边。
我摇摇头,表示不饿。
陆炎停顿了下:“你想一个人等,还是要我陪你。”
“我一个人就行,你去吃饭吧。”
陆炎没再多话,起身回了旅店,我这才发现,和陆炎的相处方式已经变成了他对于我的迁就,虽不愿勉强,但也承认,这样的相处方式,很舒服。
过了中午,肚子就饿的开始叫了,心里开始莫名的觉得李子叔一定不会有事,但依然没有离开,总觉得,李子叔一进小镇,一定很希望有个人能来陪他一起走进来,说说话,唠唠嗑。我想成为这个人。
近黄昏的时候,李子叔带着夕阳的橘黄色出现在了村口,灰色的长袖外套被风一吹就透,长到脚面上的纤维长裤也掩不住脚上老汉鞋黑面上的那层灰,李子叔低垂着头,背都压弯了,这般清冷的风,他连件棉袄都没有穿。
我站在树下,眼角的泪水不自觉的涌出,我趁着李子叔还未发现,匆忙的用手背擦去,我们的相见应该是微笑着的,我怎能先流泪。
李子叔走的很慢,步子有些迈不开,又像是不愿前进却又不知返回到哪里一般,他恍惚的眼神开始向四周张望,我依然站看树下,迎上他的目光,微笑。
李子叔再未挪步,他佝偻着背,站在阳光下,鬓角的几根碎发被风吹得白了很多,我这才一下子意识到,李子叔老了。
终是我沉不住气,迈步走向了他,挽起李子叔的手臂,跟他说着,天气好像越来越冷了。李子叔没回声,我亦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我早已觉得嗓口压了一朵棉花,我怕我再出声,它会自己跳出来。
我挎着李子叔向村里走着,一面强压着心里的棉花,一面在心里督促着自己要抬头挺胸的走进这里,只是脚步再过轻快,也始终压制不住内心的风起云涌。
李子叔哭了,他抽搐着的肩膀蹭着我的手臂一颤一颤的,我依然搀扶着他前行,这段路难走,所以我们一起走。
那天回了旅馆,常太太说为了庆祝李子叔的平安无事,硬是拉着陆炎做了一桌子的菜,饭桌上的情绪丝毫未被白天的事情所干扰,只是李子叔又恢复到了初来的拘谨,不过没关系,我们不在意,也不急。
那天过后,那对夫妇再也没来过,我们也从没过问事情的原委和警察的处理方式,李子叔选择不说,我们也就没把这些放心上,只是人言可畏,镇上的人们因为此事开始对李子叔有所避讳,交头接耳不说,连正常的交往也开始有些排斥他,李子叔心中有数,所以主动辞去了饭店的工作,准备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要去哪里。”我问。
李子叔苦笑着摇摇头:“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我张张嘴,找遍了脑子里挽留的话,却发现都是自私的,从李子叔的角度来想,无论什么理由让他留下来,对他来说,都是折磨吧。
“茉莉,脚还疼吗?”李子叔蹲下来,挽起我的裤脚。
“好多了,就是崴了一下,其实当下就不疼了。”我站在那里,低头看着李子叔头顶上的漩涡,感受着粗糙的指纹掠过皮肤,就当是我自私吧:“您别走了,就当是为了我。”
李子叔没抬头,仔细的帮我把裤脚放好,起身摸了摸我的头:“我走了。”
“走哪去!”还没等我拦住李子叔,常太太进了门:“你要去哪儿。”
“还没想好。”李子叔有些不知所措。
“我记得你的房钱还没给够吧。”常太太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我……我……”李子叔搓着手,来来回回的眼神不知该看向何处。
“正好淑倩想辞职回去看孩子,你就顶替她的工作,帮我打扫客房吧,算是补上房钱了,等补齐了,你再走也不迟。”常太太消了焰气。
李子叔也只好答应下来,常太太下了楼,我在楼上听着脚步声,越发觉得悦耳。
人总是在相处的过程中判断好坏,却也喜欢在别人的口中得知真伪,也还好,身边的我们都是靠前者,让我每天碰到李子叔和常太太的时候都感觉特别窝心。有了李子叔的帮忙,本就想辞职的李阿姨也放心的辞去了工作,专心在家看管孩子。李子叔手脚麻利,除了接替了李阿姨的工作外,还包下了三餐,让常太太可以安心的在前台记账,反而让一下闲下来的常太太有点无措。
“你不用什么都做,弄的我都没事做了。”常太太在前台冲着厨房里的李子叔抱怨着。
“没事做就出去转转,我本来也是闲着,这些活儿我一个人来就行了。”李子叔忙着切菜煮饭,连抬头的功夫都没有。常太太见状,也只好由他去。
我还在经营着那家网店,在旅店一楼的休息区玩弄着电脑,在网上找了些图片处理教程,想着以后做活动时,可以少花些美工费。
“你会做这些?”陆炎一直都陪在我身边,帮着处理订单、寄快递。
“不会啊,想学学呢。”我之前对于电脑的操作也只停于办公软件的使用,像这些专业的东西还是第一次接触,手生的很。
“这些我来就行。”陆炎在一旁悠闲的喝着茶。
“你会?”我问。
“恩。”陆炎点点头:“摄影专业的都会这些的。”
“那你不早说。”害我头疼了半天。
“我哪知道你在做这个。”陆炎无辜的放下杯子:“你弄这个做什么,活动?”
“想把店铺弄的好看些,这样来生意也快啊,而且以后活动也用的上。”我刷着评价,一水的好评,心里也开心的很。
“恩……想弄成什么样。”陆炎抢过了我的电脑:“我给你弄。”
“弄得古风一点,诗情画意的那种。”我凑到跟前。
陆炎不言语,就着我打开的那张图,在软件上点起鼠标按键,看着陆炎在电脑上操作熟练的手法,竟忘记了陆炎本就不属于这里。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听到这,陆炎放下手中的工作,与我对视:“怎么,这就要赶我走了?”
“那到没有。”我收回眼神。
陆炎恢复工作状态:“今天怎么想起问我这个了。”
“没啊,就想着,我好想对你一点儿都不了解。”我坐的离他远了些,靠在椅背上。
“我对你也不了解啊。”陆炎放下电脑,双手抱肩的看着我,没有往日的嬉笑,也不算严肃,这样的生硬的表情我怎么也猜不透。
“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自从听道我的问题,他的动作就明显不自然。
陆炎看着我,一直看着我,不回答,还是那副死表情,看的我直发毛。
“你不想说就算,我也就随便问问。”我回避着他的眼神,这样的陆炎,我不想见第二次。
“陆炎,过来帮我弄下电脑。”柜台边的常太太适时的救了我。
陆炎收回眼神,起身走向柜台,留我在休息区,还在为刚刚的一幕心悸。
“别吓着茉莉。”常太太小声的说着。
“我知道。”陆炎回道。
茉莉,见字如晤
没想到,你真的回信了,我真高兴。
这几天这边连着下了几场雪,所以信来的有些晚了,但我还是在第一时间给你写了这份信,所以你不会怪我的吧。
那边也早下雪了吗?应该会很好看吧,住惯了城市,总有一天会将这些高楼大厦都看腻的,还是小镇好,连人与人都亲密了不少。
又是一年了,我又涨了一岁。
茉莉,你知道吗?我其实很怕过节,看着儿孙他们满屋子的热闹,我的心却是悬着的,我每次都在想,这样的场景,我是不是最后一次看到了。我宁愿总是我一个人,看着雪落下,看着书喝茶,至少这样我会感受不到时间,可能时间就会走的慢些吧。
茉莉,你这个年纪,真的刚刚好。深知世间的人情世故,却也有时间可以选择是否投入其中,你是新的,和那来年的叶子一样新,所以别怕姑娘,你是很好的姑娘。
方承焕
2018年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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