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是被吵醒的。
“怎么?不认了?我这可是有证据的,你以为你不认就行了!我告诉你,我这次来,就没想着要空着手回去!”
下楼下到一半,刺耳的声音就已经可以清晰入耳,我到一楼,门外围着半圈人,有熟悉的面孔,有不熟悉的。最不熟悉的是屋内的一个女人,长发在头后面挽了个卷,穿着的花衬衫也洗的发白,上面满是褶皱,虽没见她开口喊叫,却从咬牙切齿的面容上也能看出,刚刚的那个高音调,应该就是她了。
对面的常太太一副红了眼睛的样子,喘着粗气,平时早就叉腰喊出去的气势,现在也只剩单薄的靠着李子叔,李子叔在一旁帮常太太顺着气,一阵一阵的叹着气。
“妈妈。”
我这才发现,那个火焰气势的女人身后,还藏着个五六岁的孩子,是个男孩儿,小孩儿的头发不长,小圆脸,身材偏瘦,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像只受了惊的小鹿。
“哲儿不怕,不怕昂。”女人半弯着腰,抱着孩子的头,抚摸着孩子的背,竟抽泣了起来。
我下楼,来到常太太身边,这才发现常太太的嘴唇发白,干裂纹布满其上,我想去倒杯水,却被常太太叫住。
“茉莉,去我屋里,床底下,有个盒子,拿过来。”常太太说的有气无力。
我点点头,按照常太太的指示,找到了盒子,是个鞋盒,上面一层土,我吹了吹,呛到了嗓子,咳嗽了几声,便拿到常太太手边。
常太太立了立身子,将鞋盒打开,拿出一个折叠的文件袋,常太太将上面的绳子一圈一圈的绕开,看看那女人,看看那孩子,始终没加快也未减慢速度,她从中拿出几张纸,扔向了那个女人。
“你看看。”常太太的脸色不太好看,可这几个字依旧说的铿锵有力。
女人愤愤不平的拾起纸张,一张一张的草草浏览,满脸的不敢相信。
“你爱的那个男人,骗了你。”常太太脸上没有得逞的嘲笑,只是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不断翻看着每张纸。
“你这个女人,还敢来这儿!”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站到了常太太边上,怒瞪着女人:“当小三还有脸了,还敢找到这来了!”
“鹏哥。”常太太摇了摇头,示意男人收起戾气。
“看清楚了吧。”常太太朝那女人走近了几步:“我跟他早就离婚了,应该是在你们在一起的第一年吧,他把这个旅店留给我,带走了一张存折,那里面大概有三四万,加上他自己在外面挣得,应该得有小六万了,这是我们经法律认证过的财产分割。”
女人像是看到了尽头,颤抖的手再也经不住几张纸的重量,背过身,抱着男孩儿哭了起来。
男孩儿很是懂事,轻拍着妈妈的背说着:“妈妈不哭,不哭。”
围观的人已经开始议论纷纷,我听不到他们遮掩下的口中到底在说着什么,只是从‘鹏哥’吃惊的表情中猜出,离婚这事,常太太谁都没说。
我看向李子叔,目光一直追随着常太太,双手微微前抬着,好像做好准备,随时去接住站不稳的常太太。
常太太弯腰,拾起了那几张纸吹了吹上面沾上的灰尘,装回了档案袋,放进鞋盒里:“茉莉,放回去吧。”
我点点头,那女人还在半弯着腰,抱着孩子抽泣。
我到里屋放盒子的时候,就听到外面有人在遣散人群,放好后出来,果然门口已经可以见到阳光了。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常太太问那女人。
“还能怎么办,人死都死了,还能怎么办。”女人抹了把眼泪,拉起男孩儿的手:“走,咱回家。”
常太太在门口看着女人和男孩的背影好久,直到都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她依然在那儿看着。
“妹子,这……”鹏哥没有走,他大概是这事情里最知情的人了。
“鹏哥,谢谢你站出来为我说话。”常太太回了神,招呼着鹏哥坐。
“说什么谢谢,都是应该的。”鹏哥垂下头:“就是老常这个人,挺老实的人,你说怎么就……”
“没什么的,都过去了。”常太太一笑而过。
“妹子,你们是……早就离了?”鹏哥尝试着问。
“恩,他那年专门回来了一次。”
鹏哥叹了口气:“妹子,这么多年,也真是苦了你了。”
常太太摇摇头,脸上的微笑像是特意给出的安慰。
鹏哥走后,常太太一如既往的在旅店里工作起来,李子叔想请假再休息一天,也被常太太强推着出了门,我在休息区,等着常太太忙完店里的活儿。
需要说说话吗?我不知道,大概坐一坐也挺好的。
“喝杯吧。”常太太泡了茶,倒给了我一杯,是茉莉花。
“鹏哥是老常在外打工的工友,他跟我说老常在外有女人时,我就做好了离婚的准备,只是没想到,来的还挺快,索性,他也没亏待我,留下了这个店,只是世事难料,苦了那对母子俩。”
常太太诉说的平常态和刚刚那个面对女人要被气倒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
“那个女人,我是知道的,听鹏哥说,家里丈夫死得早,又穷,还带着孩子,没办法才在工地上干活的,这一来二去的,找个靠山也正常。”
“找靠山正常,但插足人婚姻就不正常了。”一想到常太太自己一人受过的苦,就让我觉得那个女人更可恨。
“婚姻?”常太太笑了笑,拾起茶杯,抿了口茶:“那早就是实存名亡的东西了,我不在乎,有这个店,就足够了。”
常太太边说着,边转头环视着这个店,随着她的目光,我又再次环视这个盛有我一年多时光的旅店,不大,设施也陈旧,拎重的东西上楼时楼梯还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可就是这么一个地方,让我在逃离的路上停下来这么久。
“离婚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是我从来好像都没有释然过。”常太太低头看着晕黄的茶:“我爱这个男人吗?这个男人是真的爱我吗?我一直都想不出来,后来知道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我更疑惑了,他到底是爱那个孩子多一点,还是爱那个女人多一点。”常太太好像现在也没弄清楚,她怔怔的看着某处好久,脑里的疑问每次想每次都得不到答案。
“那就算了。”看着常太太这么辛苦,我上前握住她的手:“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想了,人都走了,想这些没什么用的。”
“没用吗?”常太太听后反问道,我没回话,她倒看着我笑了:“好,那就不想了。”
晚一些的时候,我下楼看到了在厨房的李子叔和常太太,两人依旧谈论着今日的闲事和做菜的技巧,似乎白天的事既不是一件大事也不是一件值得深究的事,这样的后续,倒是显得我的担心有些多余了。
想出门吹吹风,就看到赵昀背着包一步三回头的走过。
“赵昀。”我叫住他:“这么晚了,干什么呢这是。”
“茉莉姐。”赵昀抽泣着要哭。
“哭什么,是张叔?”我竟不敢往下想。
赵昀摇摇头:“师父还在输液,不过师父让我回去,不再教我了,还让师娘退还了学费。”赵昀哭了起来。
听着哭声,常太太和李子叔也走了过来,问清缘由,谁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一个孩子。
“这天也太晚了,今晚你先住这,等明天再回去。”常太太说。
赵昀却边哭边摇着头:“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常姨,您说,我师父是不是好不了了,他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是不是治不好了。”赵昀拉着常太太的衣角,哭的嗓子都有些哑了。
“别瞎说傻孩子。”常太太扶着他的头:“你师父没事的,就是心里有些不舒服,一时间走不出来而已。”
“那为什么师父要赶我走,是因为我太笨了吗?”
“当然不是,你很聪明,你师父老跟我说你有多聪明,很多东西一学就会,只是你师父现在有心无力,怕耽搁了你学习的时间,这不得已才让你另寻别处的。”常太太安慰着赵昀。
“我不想去别处。”赵昀吸了吸鼻子:“师父和师娘都对我可好了,师父第一个月就教了我很多东西,他骂我,罚我,我知道那都是为我好,我不记恨他。”赵昀擦了擦眼泪:“常姨,您跟我师父说说,我不想走。”
“行,不过要去也要明天,今天太晚了,你师父也该睡了,你先上楼,我给你开个房间,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咱们去找你师父。”
“恩恩。麻烦常姨了,我这里还有些钱,您看够不够。”
“快收起来。”常太太佯装着生气:“你叫我声姨,在姨这住还收什么钱。吃饭没?”
“没有。”
“锅里还有点面条,让你李子叔给你热热。”常太太拉着赵昀进了屋:“茉莉,这么晚,是要出去吗?”常太太回头,看到了一身整齐的我。
看了看赵昀抽泣的模样,想着时间也确实是晚了些,便摇摇头。
常太太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那就一起吃点面吧。”
第二天早起,赵昀就早早的坐在一楼的座椅上,低头玩着手指,嘴撅的老高。
“怎么起这么早。”我下楼问到。
“我平时这个时间都已经连完基本功了。”赵昀看看窗外,没有行人,只有几只飞过的鸟儿。
我看看常太太房门,似乎也没有开启的痕迹。
“要不,咱们先去吃个早餐吧。”我问。
赵昀摇摇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
“那现在去卫生所?”我试着问。
赵昀猛地抬起头,用力的点了点头。
我失笑,这孩子,还挺知道惦记人的。
我留了张字条给常太太,便和赵昀去了卫生所。旅店在村口不远的位置,卫生所在镇中心,早起的凉风嗖嗖,觉得这二十分钟的路程甚是煎熬。
“给妹妹做小狗了吗?”想着一路的沉默,还不如和这个孩子聊聊。
赵昀失望的摇摇头:“只是做了大概轮廓,连个雏形都没有呢。”
“那怎么不做了。”
“做不好,我做了几只都做不好,师父说我太心急了,外在都做不好就想先做心。”
一路上我们都没在交流,倒是赵昀的那句话一直在心里盘旋着,像是在跟自己对话,不断的重复着,一路上的时光在我心里并无沉默可言。
“茉莉姐,茉莉姐。”
赵昀连叫两声,我才反应过来。
“我们到了。”赵昀指指三十米处的卫生所门口。
我点点头:“那就走吧。”
值班的是周医生:“你们来这么早啊。”
“恩,想来看看张叔。”
“张叔情况还不错,倒是张婶儿,身体本来就不好,加上伤心过度,身子有点虚,不过已经输上液了,不会有什么的。”
我看看赵昀:“先去看看你师娘吧。”
赵昀点头,朝周医生的指向走去。
我见赵昀进了屋子,门外也无人,便放下心来:“周医生,张叔的病……是不是没这么简单。”
周医生愣了一下,推了推眼镜,做了下来,也示意我坐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摇摇头,我的那些推测还不能说明什么。
“张叔的病,是心病。不是吃个药输个液就能解决的,他心里的那点事要是还惦记着,我这也没有办法。”周医生一脸愁容。
“那要是去看心理医生呢?”
“也只能去看心理医生了。”周医生转眼看向我:“茉莉,这事虽然你明白,可毕竟是个外人,看心理医生这种事,在这小镇上怕也是件稀奇事,人多嘴杂,还是别提及的好。”
“那这事……”
“我来说。”
想想周医生的话也在理,就点了点头,没再反驳。
“去看看张叔吧,他估计又一夜没睡。”
张叔和张婶儿在一个屋子里,赵昀早就在一旁任由张婶儿拉着手:“别怪你师父,他现在也是有心无力啊。”
听着这满腔的愁,总觉得此刻的自己不该身在此处,周医生说的对,我是个外人,又何必参与其中。
一旁的张叔一直背对着我们躺着,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强忍着不动,他已经不想面对任何人了,也没有力气再去理会这个孩子。
“来,这是地址,是你师父的同门师兄弟,手艺也是不错的,离你家也不远,你师父已经打过招呼了,管吃住,你去了那边,也可以继续学手艺。”张婶儿塞给赵昀一张纸条,摸着孩子的鬓角,眼泪不知怎的就流了下来。
“师娘。”赵昀抽泣了起来。
“到了那边,也要勤学苦练,不能偷懒,不能给你师父丢人,知道没。”
“恩。”赵昀点着头,扑进了张婶儿的怀里,豆大的泪珠不停的往下掉。
我站在门口,实在看不了这样的画面,便转身出了门,周医生还在座位上,背对着我,写着什么。
下午的时候,就听说了张叔要走的消息,我没去送,常太太去了,我坐在一楼的座椅上,看着通往镇外的那条路,好似看到了张叔在废墟中叹息的模样,好似看到了毛豆吃着糖大步跑过,好似看到张叔牵着毛豆,边讲着故事边向我走来。
没有了,都走了。
槐树下的杨伯依旧拄着拐杖坐着,看这行人,看这冬季,看这镇上,多数的时候都无人陪他,可他的样子也绝无期待之意,自己坐着反倒清净,那个常陪他聊天的张叔,现在要走了,他大概是在等他路过吧。
下午五点左右的时候,张叔的车路过旅店,开出去不远便停下,张叔从车上下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他有些踉跄的走向杨伯,听不到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知道杨伯点了点头,张叔鞠了一躬,便回去上了车,车开走的声音,突突突的,怎么就这样让人惦念呢?
赵昀是跟着张叔的车走的,亲手将他送到那里,张叔的心也才算是放下。
凰儿走了,毛豆走了,陆炎走了,张叔走了,我不知道这下一个走的会是谁,只是这样的离别,多了这样多,却依旧心酸,有些东西尝试百遍会厌,有些东西尝试百遍会怕。
吃过晚饭没多久,一个青年进了屋。
“您好,请问还有房间吗?”青年风尘仆仆的样子,眼睛也染上了灰色。
“有的。”常太太到柜台前办理手续。
“那个……能方便打听个事儿吗?”青年递过身份证。
“什么事。”常太太虽微笑应答,手里的活儿却一直没有停下,熟练的操作着电脑,办理入住。
“您认识一位叫李岭礼的人吗?”
我在厨房吃着饭,耳听着这样不太好念的名字,却较劲的在心里重复的念了几遍,怎么会突然有些熟悉的感觉。我放下碗筷,来到柜台前,这个青年的面孔却陌生的很。
“不认识。”常太太的眼神明显飘忽不定:“拿好身份证,上楼左转第二间。”
青年没再多问,背着书包,上了楼。
常太太依旧在柜台前,有些心神不安。
“怎么了吗?”我问。
常太太抬眼看我半晌,失落的搭下眼皮:“他找你李子叔。”
我这才想起,李子叔刚来的时候,是由我登的记,虽未曾仔细记过名字,但少许印象还是有的。
“那刚才……”我不明白常太太的‘不认识’的含义。
常太太没有看我,独自回了屋里,厨房的饭尚还冒着热气,我却怎么也提不起胃口。
晚一些的时候,李子叔回来了,见柜台前的人是我,又发现常太太的屋里黑了灯。
“你常姨怎么睡这么早呀。”李子叔关心的问。
我看了看黑灯的屋里,还是没想好这件事是由常太太亲口告知李子叔,还是我就这样透了口信。
“生病了?”李子叔见我没开口,以为常太太有什么事。
“没有。”我答。
“那这是咋了。”李子叔在一旁眼巴巴的听着我开口。
“有啥就说,还瞒你李子叔干啥。”
我叹了口气,这事早晚都要说的。
“晚上的时候,有个男孩子来住宿。”我开口。
李子叔轻点着头,显然他还没有意识到重点。
“他说,他找李岭礼。”
这次,换成李子叔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你刚刚说,是个男……孩子?”李子叔再次确认。
“恩,年纪不算大,看着比我还小一些。”从上次有人来闹过李子叔后,心里就早已有了定数,李子叔这把年纪,出了牢狱没有回家,反到定居于此,定是家里再没有可牵挂的人,可这个男生的到来,怎么让常太太和李子叔都这样的不安。
“那他住下来了吧。”
我默认。
“那我明天再去找他吧。”李子叔上了楼。
第二天一早,李子叔就在一楼的休息区里坐着,常太太在柜台前摆弄着电脑,昨晚那个人的到来,并没有打扰到两个人,常太太不时的偷摸瞧着李子叔,李子叔有些紧张的调整了好几次坐姿,我上楼来到二层,男生的房间门紧闭着,原本想上前敲门的冲动也变成了多管闲事的埋怨,我还是退了下来,到厨房里吃早餐。早餐没吃完,就听到外面的声音。
“您是……您是李威的爸爸吧。”
茉莉,见字如晤
我的身体还好,只是临近春天,花粉传播的季节,白天会有些咳嗽,小毛病,吃了药就不碍事了。
离开的事,既然已经有了决定,那就离开吧,全新的地方确实可以让一个人重新来过,但却远没有最初的那个地方来的安心,即使那里的回忆也并不是那么美好,但是回归,好像是每个中国人都深入骨髓的思想,放不下的就拿起来,逃避不了的就去面对,没什么大不了的。
最近我有些嗜睡,但写到现在,窗外早以月牙高挂,映着几朵云,厚厚的,明天好像要阴天了。你看,我每天都在等着你的回信,也只有给你写信,我才会有那么一点精神,茉莉,谢谢你。
我不知道你的新地址是什么,也不知道这份信会不会在你走之前达到,如果可以,我是希望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的,如果没有收到,那就算了,好好的生活吧,茉莉,加油。
方承焕
2018年4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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