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低着头,逢人就会伸出手里的铜钵,却羞于开口。熙熙攘攘的人从他身边走过,都不会看他一眼。和尚就这么孤独地走着,光头迎了霞光接星光,袈裟沾了寒露湿春雨,要从世界的一端到另一端去。
这一路多少里,路途之中多少艰险,还要走多久,和尚都不知道。可和尚想走到底,有朝一日当着面问一问那个能看破一切的智者。
地上的蝼蚁,夏季破土,冬日死去,每一日都负着重物营营役役。天上的飞鸟,春天飞来,秋季归去,从地北到天南,终要死在迁徙的途中。水里的鱼,记性只有须臾,离开了常游的水塘,就再也不能回去。最灵长的人,光着屁股生于世上,又一丝不挂地死去,一生爱恋带不走,半世痴怨留不住,轮回循环里全忘了。佛祖,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和尚无父无母,出生未久,就被丢在了寺院门口。寺院藏在山中,破败不堪,香火寥寥,也仅有一个年迈的老和尚而已。老和尚晨起打扫院门,发现了这个苦命的婴儿。
那是五月的清晨,长安的钟声刚响,山寺雾气弥漫,潮湿冗长的迷梦一样。老和尚坐在台阶上,仔细端详婴孩,那婴孩并不哭闹,咯咯笑着伸出手去抓老和尚的佛珠。
哺育一个初生的婴儿谈何容易?婴儿还没长牙,吃不了寻常的饭食。老和尚接连走了几个村庄,也没找到能哺乳的妇女,抱着婴儿回到寺院,一筹莫展。怀中婴儿饥饿久了,不停哭闹。门前的榕树摇曳不止,老和尚抚摸着婴儿的脸蛋,长叹一声:“可怜的孩子啊,不是师父不想留你,是上天不给你活啊!”正说话间,一只鸟儿从天而降,飞进老和尚怀里。鸟儿颜色奇异,羽毛赤红,好像灵台山的晚霞。那鸟儿围着婴儿雀跃几番,又飞回天上。过不多时,竟是一群红色的鸟儿从天飞降。老和尚见此异景,惊奇万分。那些鸟儿口中都好像衔了一滴露珠,逐一去吻婴儿的嘴巴。婴儿嘴里尝到了甘甜的汁水,高兴地蹬起腿了。
老和尚一生孤苦无依,抱着婴儿,眼泪簌簌而下,心柔软得像包裹经书的绒布。这一定是菩萨法旨,让这婴儿来到自己身边。
后来,每逢婴儿饥饿啼哭,那些鸟儿都会衔露珠而来。山上常有的红云,其实就是鸟群赤羽汇集。直至婴儿学会下地行走,鸟群才消失不见。
寺院多了一个孩童,日复一日坐在寺院前的榕树下读经。榕树枯又复荣,孩童慢慢长大,成了一个和尚。
常来寺院祷告的少女问和尚:“和尚,你为什么要当和尚?”
和尚眉如青山,眼若星河,笑起来就好像是摇曳的春树一般:“我师父说了,世道太难,当个和尚好活。”
少女抢过和尚的经书,扔在地上,生气地背过身去:“没出息!”
和尚悄悄看她。
她生了气,跟她说话也不应声。和尚拿出一个编织的花冠,想要戴在少女头上。这是打柴时候看见春野鲜花烂漫,采了之后费了半天功夫编的,只是在怀里藏了太久,花枝零落,已经不成了样子。和尚看了一眼,又悄悄放回身后。
少女却看见了,伸手去夺:“和尚,你藏了什么东西?”,
和尚站起身来,随手想要丢了花冠:“什么都没有……”
少女伸手去挠和尚的痒痒,和尚禁不住,身后的花冠被少女抢了过去。少女轻轻拿起花冠带在头上,扭过头,盈盈笑着:“和尚,我好看么?”
和尚嗫嚅半天,脸红着。
少女轻轻打了和尚一下:“连一句哄人的话都不会说!笨死你!臭和尚,你快回去背你的经书,要不然老师父又要拿戒尺打你。”
和尚站起身,刚走几步,少女又追了过来,取出一块手帕折了又折,从中拿出一块点心放在和尚手里:“今早去集市上买花,给你买了块点心,背完经书才能吃,记住了没有?”
山风吹来,她的眼睛好像一池淋漓秋水。
这一吹,皱起万千涟漪。
和尚看得痴了。
第一次见她,少女独自跪在佛堂前默默祈祷,侧着身子,颈项修长,弯了一个温柔的弧度。黑密的头发垂下来直到腰际,好像是雨林中茂盛的植物,又像是华贵的绸缎,反射出镜面一样的光。佛堂失修已久,整日弥漫着木头作腐的味道,此时却多出一股不可捉摸的细微的香气,如同在这破败的角落里有不知名的花草盛开了一样。少女是一副虔诚的模样,低着头,双手合十,微微皱着眉,是有解不开的心事。她这样美丽,眉间的这点寡欢也做了点缀,仿佛是四月夜间蔷薇挂了露水,芳妙之中加了一份清郁。和尚离得远了,听不到少女口中念词,只是觉得好听,细小的音节从少女的嘴巴里飞出来,幼蝶一样,抓也抓不住。
师父其实就在身后,一把掂住和尚的耳朵:“三藏,我让你好好背经书,你蹲在佛案下面干什么?是不是又偷吃菩萨的水果?”
唐三藏吃痛,低着身子,托举老师父的手,又怕姑娘瞧见,小声求饶:“哎呦,哎呦……师父,你轻点,你轻点!你瞅瞅佛案上的水果,一样也没少,我没偷吃!”
老师父手上更加用力:“没偷吃水果,你蹲在这儿是干嘛?哦,我知道了,我一眼看不见,你又偷懒睡觉是不是?今天背不会华严经,不用吃午饭了。”
少女听见响动,向着这边看来,和唐三藏目光相对。
唐三藏看见一束日光照进佛堂,尘屑飞舞。少女捂着嘴,笑得烂漫,眼睛弯得好像一座桥。
少女再来祷告的时候,唐三藏正在打扫佛堂。听见那少女来了,慌忙扔了扫帚,躲进了自己的卧房。
唐三藏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里对少女充满了惧怕。
山间天气无常,突然就下了骤急的雨。雨点紧密,凡落处都发出噼噼啪啪的喜悦的声响。山寺伫立在这水雾中,好像海上的孤岛。少女无法下山,掂起裙角,坐在庙堂的门槛上,托起下巴静静看雨。
天将入夜,雨也未停。
老和尚举着一盏油灯,走至少女身旁,执了佛礼:“阿弥陀佛。女施主,今日不巧,来了大风雨。”
少女站起身,合十双手向老和尚回礼:“阿妈还等我回家,只是这雨太大,我不敢独自下山。”
老和尚慈祥的看着少女:“山中小庙,无法留宿女客,还望姑娘海涵了。待雨势稍小,我让小徒送你返家。”
少女脸上显出忸怩的神色,小声道:“劳烦法师了。”
老和尚微微笑了:“不妨事。”
老和尚说完转身去了偏房,唤过唐三藏:“三藏,你换上木屐,拿着雨伞,送那位女施主下山去。”
唐三藏一脸不情愿:“师父,我不想去。”
老和尚抬起手作势要打:“让你去,你就去,这么多废话?”
唐三藏皱着眉头,脸都苦了:“师父,我怕黑啊。”
老和尚手落至一半,轻轻搭在唐三藏的肩膀上,拂去他肩上的灰尘,和蔼地说:“怕了就念经啊。”
唐三藏拿了雨具,悻悻跟在老和尚身后来到佛堂。老和尚指着唐三藏向少女介绍说:“这便是小徒,三藏。”
少女看了一眼唐三藏,想起初见的情形,极力想止住笑,可还是没憋住,噗地一声:“我认得这位师傅。”
唐三藏哀求的看着老和尚,拖着长腔:“师父,我……”
老和尚打断了唐三藏,挥挥手:“快去快回,把女施主送回家。一路当心。”
雨真的渐渐小了,只有零星的滴答声响,是树叶上的水珠从一片叶子掉在另外一片叶子上的声音,梦里的人呓语一般,有一句没一句,全都说给自己听。便这一时的小晴,天上就漏下了些许的亮光,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照明这山路,方便归家的人,随意撒了一层薄薄的银辉。风里是泥土的气味,吹在脸上,清新也潮湿。
两人都无话。
唐三藏走在前面,脚步跨得极大,少女在后面小跑着跟着。
少女几次想停下来喊唐三藏走慢些,却张不了口,于是咬紧牙跟着。山路湿滑,跟得辛苦,少女几次都要跌倒,心里满是委屈,眼圈都潮了。
唐三藏一心走快些,送了少女下山,就能早点返回寺院。
正走着,少女踩到一块尖石,脚踝一崴,哎呦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唐三藏慌忙回身去扶,手刚伸出去,就被少女一把推在了一边:“别管我,你腿脚这么快,步子这么大。你倒是走啊,你走啊,再走快点!反正我也跟不上你!”
唐三藏讪讪把手拿回来:“我不知道,你也没说,我心里只是想着,走快点,早点送你回家。”
少女想看看伤势,伸手去揭袜子,手指才刚刚触到伤处,就是一阵钻心剧痛,哇地一声哭起来了。唐三藏想要安慰少女几句,嘴巴张张合合,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手也不敢再伸出去。
本已停了的雨却又下了,起初是稀疏几点,片刻之后就变得紧密。唐三藏默默撑起伞,倾在少女一侧。
少女哭了一会儿,稍稍止歇,说道:“笨和尚,我哭得这么难过,你都不知道给我拍拍肩膀?”
唐三藏摇摇头:“小僧不敢了。”
少女听到这话,好气又好笑,忍着笑意,强作生气,说道:“你的意思是我刚才太凶了?”
唐三藏慌忙摆手:“不是,不是,小僧不敢觉得姑娘凶……”
少女装着声色俱厉的样子:“不敢觉得我凶,其实还是我凶。想不到你一个出家人,嘴巴这么贫,绕着弯子说我。”
唐三藏急得直挠头:“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姑娘和善娴静,温柔可人。”
少女更觉这和尚有趣,故意拿话逗他:“呦,把我说得都不好意思反驳了。想不到你这和尚,看起来呆呆傻傻的样子,原来都是装得,岂止是贫,简直就是油嘴滑舌!”
唐三藏更觉窘迫,想要辩白,嘴巴却更不利索:“我不是,姑娘,我不是……”
少女坐起身子,伸出手来:“笨和尚,你拉我一下。”
唐三藏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去,拉住了少女的手。
黑暗之中,少女的手纤细柔软,拉在手里,温暖又轻盈,真实也迷幻。唐三藏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一瞬间就变得无比迟钝了,空空荡荡,什么都不知道了,可心里又好像装满了奇异的纷乱的思绪,它们挤在一处,争着从胸腔里飞出来,想要飞到天上去。
这滋味真是要让人喘不过气了。佛经上的一成不变的艰涩的梵文,敲打时只会发出“笃笃”声的木鱼,山寺里扫不尽的落叶,老师父的唠叨,这些枯燥的、无味的、让人厌倦的、使人消磨的、漫长的岁月,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了让这一刻变得鲜活、明亮。就像是目盲的人,常于黑暗中,从未见过光,也不知道世界上有光,可终于有一束光照了下来,自此眼界有了黑暗和光明之分。也像是失聪的人,总以为这天地总沉默,某一刻突然听见了声响,这才知道世界是有声的。或是失去味觉的人,所有食物入口都是寡味,初尝甘甜与辛涩。
这感觉又怎么说得清楚?
唐三藏攥紧少女的手,呆呆站着。
少女嗔道:“笨和尚,我让你拉我起来,你一直拉着我的手干嘛?”
凄雨潇潇,寒风凛凛。
只是一颗凡心悄悄动了。
“对了,和尚,我叫平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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