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已彷徨于漫长的漂泊,渴求一程哪怕是短暂的心灵憩息,当我匆匆走进一个简朴驿站,便急于甩开跟踪我来的一路风尘,卸下积满尘垢的行囊,开始为自已营造一种生存氛围。
然而,少年时代编织的梦想,总茁壮地根植于展望的平原,撩拨每一个平静的日子。一次次,我将自已拽进无风港湾,安眠在憩息之舟,却总在云影移过水面的刹那,四面波纹骤起;云影过后,总是风平浪静,可生活中有太多的时光堆沤,一成不变,让人心灰意懒。终于,这种挥之不去的无聊时光,在一个拙朴的小园里得到融溶,心底兴起的波浪,都会在这园中得到抚慰,渐臻宁静。
这小园离我的居室相隔一条公路,略微转一个弯就走进园门,一片水面不大的湖在园中占了主体。湖上有亭,湖畔是连绵的树荫,树荫下那几张石凳便是我占用最多的地方。在这浓荫下坐定,我便能听到身旁的树杆里滚动着年轮的声响;同时眼前出现这种巨大的轮盘,以蹒跚的姿态,辗转而过荒原,直奔向那神秘的天际……
在我头顶,偶尔会有几根还未绽出新芽的斑驳秃枝探向水面,在黯淡的底色中勾勒出几笔苍劲的水墨;而对岸那致密的树丛倒映水中,则又是一种清新的写意。就在对岸树丛的上空,偶而会有一堆巨石状乳白的云朵被连绵浓荫驮起,一如驮起一个沉重的理想。树荫是安详而真实地存在,而巨云总在瞬息之间变幻,或阴郁或明朗或仪态万方,如变幻在一个漂泊者内心深处那所有的绮想和迷乱。唯有湖的中心水域,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那一片片晃荡着浓嫣色彩的鳞伏掠影堆叠着,铺展成莫奈笔下的巨幅印象画。风平浪静时,湖面那层浅薄的浮华,便象一个在晨露中破裂的梦,瞬间了无痕迹,复归于水的澄明;只有水中的虚景却异常真实地显现,且莫测高深地沉寂,仿佛这一刻超脱了时间的涵盖。
湖中鱼多而肥。每次看到别人放钓下水,立刻就能拉上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面对一种诱惑,卑微的生灵带着卑贱欲望,向着自已的危境蜂涌而去,像是奔赴一个浮生之外的约定,义无旁顾地将一程活蹦乱跳的青春岁月做了赌注。我总疑心,若是撩开湖面那层波光潋滟的外表,人就可以双脚跳进鱼堆里,生灵的欲壑就这般易于填盈,一片小小水域,竟能容装这么多鱼儿悠闲的一生。
偶尔,天空中忽喇喇飞来一群燕雀,它们盘旋一阵,论辩一阵,便不耐于园中的静谧,又席卷而去,继续它们那不曾有明确方向的旅程。而其中常有一两只翅膀乏力的弱者,咚一声跌进冰凉的大地,却又不甘于命途多舛,在树枝间扑楞一阵,彷徨一阵,就渐渐融入园中的肃穆,且像一个顿悟的哲人,用那双黑不溜秋的眼珠平静地注视着园中每一个时间断面的变幻。
这湖中也有睡莲。
烈日炙烤的时分,拥挤在湖中一隅的莲叶,总是慵懒地倒伏在慵闲的水面;可是在清晨一觉醒来,那种来自水中的生命喧哗,便从慵睡中醒转。
当朝阳穿越清新的大气抹红了一半湖水,这个角落却愈发清幽,疏密有序的莲叶得以在水面安详地漂浮。有时,随着阳光的偏移,在一种宁静的憧憬中,片片扁圆的叶上溅起一层灵动的绮辉,就像这水中生命那清澈的理性思考和恬淡的生存哲学。其中一朵朵包藏在花萼中的瑰光,被根根细茎从水中支撑起来,在静默的水面上燃耀出一片明净的氛围。这时,空中总有一两只蝴蝶,踏着恬沁的阳光,为寻觅几缕暗香而向着那几朵照人的芳华翩翩飞去。澄澈的湖水,总爱将整个肃穆的苍穹显映在自已的深腹中,湖面的莲花便得以在飘逸的云间出没,从而浮托于众生之顶,恰如绽放于瑶池的朵朵仙葩。而飘忽的云朵几度苍郁,几度绯红,一如世事沧桑的演变,惟有这些莲花静静飘浮其间,超出了万象变迁之外,在宇宙的至净处暗送沁香,直至升华成一种永恒的精神之美。
每到傍晚,湖畔的草坪上常有一些轻音乐飘出来,那是一些老年人在练元极功时的配乐,随着水波的澈动,为小园也增添了几分清幽;在他们歇息时偶尔也送出一些低沉的民乐,有我容易沉入其中的古筝曲《汉宫秋月》。——但见音尘所兴之处,一个个沉重的音符幻映出逼真的形象,随着空气介质的振荡而扩散着,并诡谲地穿梭于枝杈之间,贴着五根线谱蛇一样向我蜿蜒游来,总在一不留的刹那,将我的心紧紧攫住。那重复回环的曲调,肆意拉长的颤音,在晃晃悠悠的行进里,将我的心绪渐渐舶进古代深宫,并以沉郁顿挫的声调,向我不断阐说那与浮世的繁华相伴而来的凄凉……有时,那收音机也送来一曲曲轻快乐章,譬如那纯美的浪漫提琴曲《梁祝化蝶》。
在旅途,我飘成陌上一缕寒烟,仓惶间溜进小园,四季变换,本人已成为园中一处风景。在这避开了喧嚣万象的一隅,迷途的怅惘,失败的苦痛,在憩息中都成了过眼烟云。绵绵的感悟,个人思想已经稀释成了宇宙间的大音希声。我很想将这小园之域定格成风景画,将周围的闲景一一抹去,让小园漂荡成浩冥之中的一叶扁舟,离弃烦尘,任其漂进一遍寒寂的绝域……注定,这种妄执被现实的冷风撞击成齑粉。也许就在某个仓促时刻,仆仆风尘又将我卷进世俗漩涡。而此刻,我只想憩息在暂且的憩息中。
通过冷眼旁观,这小园并没有我臆想中的美,布局呆板,造景凌乱,晚间多了好些暧昧的人,花间草丛总会飘出人体排泄物的狂臭。而且,本已狭窄的空间,渐渐被日益添加的建筑物挤瘪。也许身边的风景只有经过内心的渲染才得以明朗,或许只是为了自娱,对自己展开拙劣的欺骗。
在我的飘泊季节,庆幸有这么一片憩息之园。我不可能独占风光,就排斥同样的憩息者;在臻于宁静的时光里,期待为自已生命多一些注释,让未来的路途变得清晰。这小园就是海南西部的矿山公园,我赠予了它一个俗气的名称:憩园。
1994年7月初
还是二十年前的记录,那段外身潦倒、内心惶惑,又努力平抑的日子
当时载于企业报,这阵录于2013年《五指山》2期,2017年《湖光》3期,前两年似曾刊于《椰城》,2016年4月入集现代出版社《当代散文佳作大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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