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头是我的大学同学,明明蓝色眼睛加州长大,却在10岁那年开始拼命学中文,到了18岁那年上大学时,居然以一口流利的北京话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接下来的每一年,他几乎出现在每一节我选的东亚研究课上,每次以快我两倍多的速度回答问题,然后最后得一个我一倍多的成绩。
东亚研究课的人不多,四五个,课上回答问题会占成绩的40%。有了白石头,课上时间真是活生生成了《甄嬛传》:明显西方教育下长大的他,对意识形态和政治背景的敏感度更高,加上过去的五年熟背世界历史,他每次的问题都回答得让人称赞,同时让在中华文化下长大的我,有了无限的挫败感。每天下课我都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整理好东西出门避免他和我说话,然后边走在美丽的校园,便安慰自己“你人生的意义又不是超过白石头”。
2013年课上的某一天,我们为了一部日本电影读了一首诗:
“试问闲愁都几许?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白石头同学自然举了手,说词和电影一样,问题没有回答,是空白的布局。
忽然一下子,我的天都亮了起来。
“白石头同学”我冲他微笑,“诗人的问题,回答了呀。”
第一次下课我没跑这么快,我问他,你听中文歌吗?
他说没有。
我微微笑,说你要是可以下次课开始让我先举手回答问题,我就推荐十首中文歌、讲几个和歌词微微相关故事给你听。
他同意了。
01.
第一个故事,关于江山美人
专访方文山:诗词的美感和力量第一个故事,关于江山美人:在古时候,有个唐玄宗,很爱一个叫杨玉环的妃子,他为了她都不理朝政了,后来叛乱,他在几万人的逼迫下,不得不刺死了她最爱的这个女人。后来有个诗人为他们的爱情写了一首诗,关于她的死,他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他听起来真的好伤心: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难过的太阳月亮在的时候,都变长了。
白石头问我:日月?这个诗人到底在写景,还是写情?
我说你等等嘛,还没讲完。
后来几千年之后,也有这样的事。
给你听的歌你还记得吗?
天涯的尽头是风沙红尘的故事叫牵挂
封刀隐没在寻常人家东篱下
闲云野鹤古刹
快马在江湖里厮杀无非是名跟利放不下
心中有江山的人岂能快意潇洒
我只求与你共华发
“那唐玄宗会不会很羡慕他?”
白石头问。
02.
第二个故事,关于“时光”和“求不得”
专访方文山:诗词的美感和力量千年前有个写字超级漂亮的人,王羲之,有一天他和朋友喝多了,用他很棒的字,写了一篇很棒的文章,留了下来。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这次是写景了吧”,白石头同学问。
“你能不能每次听完嘛”我说。
结果呢,他写着写着忽然伤心起来,忽然感叹其人生了呢: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他这么舍不得这一生,是有什么舍不得的人吗?”
白石头这下是把我问住了。我说,不知道哦,但几千年后的这个故事,肯定是有的:
兰亭临帖行书如行云流水
月下门推心细如你脚步碎
忙不迭千年碑易拓却难拓你的美
真迹绝真心能给谁
“那这个人又有什么遗憾?”他问。
无关风月我题序等你回
悬笔一绝那岸边浪千叠
情字何解怎落笔都不对
而我独缺你一生的了解
“大概对于这么爱的人,即使是千年前那个写字很好很好的人,是不是落笔都不一定对呢?”我问。
“所以到底是说字美,还是这段感情美呀?”白石头问。
“唉....”
03.
第三个故事,关于等一个人
专访方文山:诗词的美感和力量毕业的那天,白石头告诉我他要去江西支教。我说为什么呀,他说,“听说那里缺英文老师”。
我们带着好热的学生帽站在太阳底下,我说你要不要听第三个故事,
他说,whynot?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都道晚凉天气好,
有明月、怕登楼。
晚上的毕业舞会,听说月亮好漂亮,白石头一直找不到我,打电话来,说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来告别?
我说,“白天不是解释过了,月亮太漂亮。”
我说你要继续听故事,我就电话里给你讲,但我不想出去,怕看到月亮。
你听不出来
风声不存在
是我在感慨
感概....
梦醒来是谁在窗台
把结局打开
那薄如蝉翼的未来经不起谁来拆
我送你离开天涯之外你是否还在
琴声何来生死难猜用一生去等待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
沉默年代或许不该太遥远的相爱
“这次没有景色了”他说。
“那我肯定是落下了我最喜欢的那句”我答:
闻泪声入林寻梨花白只得一行青苔天在山之外雨落花台我两鬓斑白
我告诉他,今天讲的故事可能比前两个长一点点,因为关于离别这件事,有些人等有些人不等。等的呢,也许会变成更长的故事,不等的呢,就是个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每天的故事。如果等的话,可以美成什么样子?
繁华声遁入空门
折煞了世人
梦偏冷辗转一生
情债又几本
如你默认生死枯等
枯等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我懂,这是佛学。”
“白石头,四年了,你不要再用上课那些宗教、意识形态、政治来听我的故事了好不好?你听下去”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斑驳的城门盘踞着老树根
石板上回荡的是
再等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你仍守着孤城
城郊牧笛声落在那座野村
缘份落地生根是
我们
送白石头去机场的那天,他告诉我说,一年前他去耶鲁大学开会,老教授说,学中文诗词翻译的越来越少了。这件事情西方人永远不会如东方人做的那么好。可是,现在亚洲对这些有兴趣的年轻人越来越少。
他说,七年前DavidHawkes教授去世了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翻译出更多的唐诗宋词。说这四年他才知道,很多东西他学了再多的中文都体会不到,他觉得在写景的时候,诗人在写情,他觉得写情时,诗人只是想抒情。他说做不到,但我希望越来越多的中文是母语的小孩能做到。
他的爷爷当年送给他的爸爸的结婚礼物,是一本《康熙字典》爷爷说,
“我送给你的,是一个新的世界。”
于是他的爸爸妈妈在他10岁的那年送给他了这个世界,18岁那年我认识了我,我告诉他这个世界里还有太多他体会不到的。他体会不到的,又怎么样这些小孩子慢慢走近这个世界呢?
小孩们这么小,在大千世界里,怎么样才能有这些有兴趣呢?
“你知道答案吗?”他问我。
我微微笑,
“方文山”
我说。
“让他们听听周杰伦的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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